第六部 暗裂(第6/10页)

这些八卦传来传去,从家乡传到了省城,传到我的耳朵,更加走形,更加变态,让我颜面尽失。我一个没有考上大学的中学同学,在家乡搞养殖,发了一点小财,据说可以经常请到县里的领导吃饭,居然发信息劝我,不要跟家乡领导把关系搞僵,没有面子,甚至波及同学圈,对大家都不好。

我的肺简直都气炸了。

这件事,才真正导致我的内心巨变,导致我的人生第一次分水岭。我自认为我顿悟了中国社会的现实,这就是世界之最的官本位文化,覆盖到每一个角落。虚名轻如鸿毛,知识不能增加你在人心目中的分量,有时候,只是一个空架子。没有实力,想在社会上搬弄这个空架子,只能自取其辱。我这么多年的奋斗与功名,原来就是搭了一个巨大的空架子,经不起别人轻轻一推。我开始苦思冥想,我甚至后悔当初不该为了虚长一级,回到高校,应该留在团省委发展,留在省级机关从政。

从那件事情后,我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了。后来的两年,我几乎都没有心思做任何学问,工作的重心,也开始向经营仕途倾斜,而不是在学校围墙内死干活儿。我才40多岁,已经拥有好几年副厅资历了,我希望通过“各种努力”,能尽快解决正厅,并把自己的屁股落到省级机关或者地方大市的领导岗位上。

我内心的伤口,迅速开裂,一个小人从灵魂里钻出,迅速茁壮。

但是,我的苦心经营,只成就了一半美梦:没有几年,我得到了正厅的位置,但没有出得去,还是落实在围墙内,走上了学校党委书记的岗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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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委来学校宣布我任职时,我写了一个很长的对党、对学校效忠履职的书面报告,在全校干部大会上慷慨演讲。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当时我内心的真诚与感恩,是打了折扣的。我已经看透了所谓正厅副厅,我在乎的是赋予这个位置的权力有多大,权力有多少。所以,在我任职书记的几年里,我变得非常老辣。我观察了几个月,进行了一场大的人事改革,以此名义干掉了一批卖老资格或者书生气太重的干部,换上一批对我逢迎的干将。然后我就开始布局各项事业。我的基本原则是,不能为我带来名利双收的事情,能不干就不干;能为我带来名而无实利的事,放权给别人去干;能为我带来利的事,积极支持并参与干;能为我带来名利双收的事,我举全校之力,真抓实干。由于干了不少实事,客观上学校也收益了,在我主持下发展态势良好,而我本人更是获得了很多实惠。

在这个利益大布局中,为了掩盖我的“蓝图”,我暗地里谋取实惠,明里开始设计和塑造自己的正大形象。每天白天上班的时候,我基本上都在忙着“表演”这种形象。

我曾对青年学子这样谈自己的人生观,要“以哲学的姿态生活”,提出人生要做到“四然”,即泰然、淡然、坦然和自然。我告诉学生,“以其无私故能成其私”,“夫为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很多问题想通了,人的一辈子就会很平静。我收集了古今中外很多成功人士淡泊有为的例子,左手教条,右手举案,深入浅出,侃侃而谈。年轻学生在台下,经常听得热泪盈眶,给我的掌声如雷贯耳。由此,我在这群不谙世事,更不谙老江湖心机的年轻人中,赢得了很多的粉丝,成了他们的“人生导师”。我开设的思想政治教育课,把马列主义讲得十足接地气,当代大学生不怎么感兴趣的一个学科,在我这里,硬是被盘活了,每次选修我课程的学生都超过指标。有时候开大课,连楼道里都挤满了学生。我还是省里各种道德教育活动的积极组织者、参与者,我主编的道德教材进入到很多大中小学的课堂。

一个人越是哪里软腿,有时候越是在哪里硬嘴。什么意思?比如,天天喊实事求是的干部,往往都是些混世干部,一屁三谎,不干实事。比如,有些商人请你吃饭,口口声声说交朋友,不是有所图,只是喜欢交朋友,这类商人其实最唯利是图,你吃他一百块钱饭,他恨不得从你身上挣一万、十万的,一件事没办成,他就翻脸,恨不能把你吃下去的饭给抠出来。比如,有些女人,喜欢表白自己多么能抵制男人,面对频繁骚扰无不严词以拒,哼哼,这种女人,多是既虚荣又不检点的,她就是缺别人的频繁献媚,更不具备强大的抵御能力。说到我身上,因为我心里重名利,所以嘴上就整天挂着淡泊以明志,宁静而致远。我背地里开始向不正当利益伸手,表面上在反腐倡廉方面抓得很紧。每次会议都大讲特讲廉政;每年都出台一两个文件,针对廉政建设,建章立制;跟每个利益岗位,比如基建办、联合办学办、招生办、后勤保障部、人事处、校办产业公司等等,每年都签订廉政责任书。我还在学校专门拿出地方开办了廉政教育室,每年新生开学都要参观,干部上岗必来观摩。其实,这些表面文章,也许能吓吓下属,制约一下他们的放纵,但对我自己,根本就没有什么用。作为一把手,我的任何决策,只要朝自己的小九九里歪一下,好处就神不知鬼不觉地送上门了。

在执行组织纪律上,我自有一套“爪子”。为了体现我的清正廉明,我对班子其他成员要求还是比较严的,经常以班长的名义“敲打敲打”他们。我从来不参与他们的私人活动,不收他们一点好处,杜绝了人情往来。有一次,一位副校长出国访学回来,在免税店给我爱人带了一个古驰包包,里面还装了一些外国巧克力和点心。我象征性地从里面拿了一盒巧克力,其他全部还他。两个人的关系弄得很尴尬。这个副校长就在一次应酬时把这件事讲出去了,说我不近人情,很难相处。我表面上很不高兴,其实心里窃喜。这不正是我要的宣传效果嘛。你拿这个说事,不等于是我廉洁形象的义务宣传员啊!

程序,是我最喜欢的说辞。我多次在校党委班子会和干部大会上讲,“你做事按程序来,错了我也不会批评你;要是不按程序来,对了我也不会表扬你”。乍一听,我是个懂规矩、讲规矩的领导干部,其实这些都是我的“障眼法”。我是这么要求别人的,却不会或者不需要这么要求自己。

当然,在这里面得有一点技巧,实际上,我也并不是对班子里的每个人平均用力。后来在我之前出事的张副校长,我表面上对他也很严厉,暗地里其实是给他空间的。他是我亲自培养起来的亲信,所有有实权的事,我需要通过他控制。一块肉递过来,尽管最终必须到我手里再分配,但是是别人去搬运的,你无法不让别人过手留油。张副校长就这样被我“惯”坏了。他的名声并不好,有他的自作自受,其实也有很多事是替我背锅的。所以,他一旦出事,我就有些慌,感觉省纪委在顺藤摸瓜。七八个人的一个班子,班长对谁偏心眼,对哪个特别关照,特别放权,怎么可能蒙得住其他人的眼睛呢,这里面怎么可能不存私心,不存利益交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