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第2/3页)

一年之后,2014年4月,家庭暴力、破坏女性生殖器和强奸被当成战争的武器——现在被称为犯罪战争,跃入公众视线中。十七岁的女学生法赫玛·默罕默德在公众面前说出了女性割礼的真相,并受到了英国政府的关注,联合国秘书长也亲自聆听了她的演说。而在阿富汗,在上学途中被塔利班分子流弹击中的女孩马拉拉·尤萨夫扎伊则向全世界表明,如果可以坚持为女性实现她们受教育的权利(“使她们成为人”,有人这样概括),那些压迫她们的暴力终有一天可以完全解脱。但这些可怕的事情并不能被等量齐观。而无论是将它们进行归纳还是区分,我们都应当有一套稳定的手段使其中的罪恶得到清算。我们也可以只是期望政策可以得到改变,在英国可以有治安措施来针对家庭暴力,有教育手段规避割礼的发生,由国际法庭来清算战争期间发生的强奸行为。但事实上,这些由女性讲述的事件,绝大多数还是被忽略和隐藏起来了。但即便如此,这也是值得被记录的。在本书中我们不止一次提到的女性,例如罗莎·卢森堡,对自己所介入的公共领域始终不曾放弃怀有憎恨。这或多或少无关于她们所谈论的内容(虽然成为一个革命者并无益于得到救赎)。我们可以看到,即便是死去的女孩,也会遭到恶意的揣测(莎菲莉亚事件)。而其他的女孩,像法蒂玛·萨西达,在介入公共类领域时要承受的风险显而易见。我们可以说,像法赫玛和马拉拉这样的女孩,她们遵循的是这样一条道路:她们不只是说出了世界不希望从女人口中听到的话,她们还大胆地以不怀任何歉意的表现,向世界说出了真相。

可女人对于说出这个病态世界的真相,终究拥有自己的义务。对于包括我在内的女权主义者来说,我们应当反对对男性世界的丑化,也不应过分谴责包括女性在内的这个社会,使它的基本框架摇摇欲坠。我们应当假定,男人永远是男人,那些睾丸素作祟的行为,尽管千百年来始终被争论不休,但终究是他们为何并且始终会呈现的状态。这是最基本的事实,即使女权主义的任务真正得以完成,男人和女人最理想的状态,仍是各司其职。波伏娃已经指出,女性并非天生,而是后天塑造成的。她使得性别认知进入了社会文化领域,成为一种需要男性许可的身份。这似乎是一种十分古怪的场景:男人是“纯生物”的,而女人却是“纯文化”的。这展示了一种陈词滥调:女性是肉体的王国,无限趋近于自然,而男性则是外化的世界,是公共的核心,是社会的生命所在。这在当下处于经济低迷期的英国,得到了毫无遮拦的回应。可事实当然不是这样,这无疑只是个借口。

我们还可以总结,女性所遭受的欺压,其根源在于男性感到自己的男子气概受到威胁。于是针对女性的侮辱,往往发生在男人失败或无限贫苦之时。这个问题使我们来到了一个相对困难的路径上。这似乎是在说,当男性向女性施加暴力,就意味着他的男性认定得到了补偿,可这同时也证明了他的软弱。正如在《黑夜的另一张脸》(The Hidden Face of Eve)中,纳瓦尔·萨达维(Nawal Saadawi)描述了阿拉伯男人(尽管她很乐意把自己的学说推广到所有男人身上)并不能忍受一个聪明的女人,因为“她会看穿男人主宰一切的男子气概并不真实,并不是基本的真理”。所谓的男子气概,不过是原始的武器和自欺欺人的把戏。就像是在露天游乐场里的碰碰车——再多这样的勇气也不会使得车毁人亡。不断声张男子气概毫无意义——但越是无意义,男人们就越是会去强调。

在多数令人不安的矛盾里,性别差异被认为是发生暴力的原始动力。这有助于解释为何女权运动会突然爆发,它取得的结果与所付出的努力并不相称,为何人们还会投身其中。当然我们并不需要再去强调相关的生物或是文化证据。事实上,最终的原因应当归结到黑暗且不易理解的、二者的中间地带。我始终强调的是,这世界恐怕终究是一个没有理性的地方,男人与女人寓居其中,时时刻刻都可以为自己的恨意和暴力找到能量来源。当男人看到女人,他们在想些什么呢?精神分析或许可以表明,他们所面临的威胁,不会比面临自己的时候少。在汉娜·阿伦特看来,置身于现代简单的差异理论是难以处理的,却可以解释暴力的根源。剥夺国籍,使他或她成为无国籍之人,在20世纪是一个诅咒,因为那意味着一个人将永远流离失所。她“仅仅由于不同而处于永远的黑暗之中”,只得飘荡在湿冷而虚弱的国家之中。这是一个“男人永远无法改变和有所作为,于是只得尝试推翻毁灭”的领域。我们再一次介入了一个直接的悖论形式:对人类力量的试炼,最终却导致了人的羸弱。

阿伦特的重点并不在于女性被憎恨,但她关于差异的探讨,实际上使得关于女性遭遇的讨论有了新的可能。“人的性别意识是一种固有的创伤,”精神分析学家乔伊斯·麦克杜格尔在1996年开始了自己的专题研究“爱欲的多张面孔”。性之所以令人不安,是因为它是一种无法被控制的力量,同时它也是一个未知的领域、渴望被破除的禁区,但人自己却永远无法抵达真相。这是一个所谓的知识也“支支吾吾”,永远要面临自身局限的场所。在英国著名精神分析学家梅勒妮·克莱因看来,两性间本身就存在严重的比例失当(我们长期以来都在以男女匹配的契合为由嘲笑那些同性恋者)。男孩会放弃自己的身份认知,而女人则在一出生,就无限接近于母体,接近于自己性别的真相。男孩和女孩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逐渐长大并面对这个世界。克莱因并没有因她的社会评论而享有声誉,但这个有趣的评论却把我们引向了另一个侧面。她认为这可以解释为何男性在和女性竞争时,“更显自私,尤其和他与其他男同事竞争时相比”。成为女性,本身就是一种男孩身上洗脱不掉的烙印,因为他本就来自母体。对于男性而言,探索自己的身体,从拒绝到接纳,是他长大成人的必经之路。而对于女孩,无论她未来将面对怎样复杂的身份认定,也无所谓她将走上一条怎样复杂的性别之路——按照精神分析的说法,即便是通常意义上的“正常”,也意味着并不容易的身份认知——她都会很容易认出自己,从容地完成安置或替换。这意味着,成为女性的过程里,她并不必经受“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