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狮子(第2/2页)

他绝对不会单刀直入。

“还算顺利。”

“哦。”父亲拿起咖啡杯,双手似乎把杯子完全包裹起来,很不自在地缩缩脖子。

“这里像医院。”

“医院?”

“空旷而洁净,不过也许这样才算现代。”

现代?我无法判断这个词的意思,只能看着父亲的脸,但他没有往下说。

“阿绀好吗?”

“挺好,有时会来家里玩。”我回答道。

“来家里?”

“嗯,倒不是为了见我,是专门来看笑子。”

在短暂的一瞬间,我们都非常尴尬。我真心希望笑子能赶快回来。父亲随后轻轻地笑了:“哦。”我感觉父亲的笑声中飘荡着一丝悲怆,更盼望笑子早点回来。和父亲谈话总是不得要领,一直就是这个样子,最后肯定是父亲轻轻地一笑,然后我就不知该怎么办了。

“笑子很喜欢阿绀,说和他很合脾气,或许阿绀也这样觉得。对了,那棵树是阿绀送的结婚贺礼,叫青年树,上次让您看了吗?”我为了填满空白,一个劲儿喋喋不休,“爸爸,您知不知道银狮子?是种颜色非常淡的狮子,呈银色。它们和大多数狮子不同,所以遭到排斥,便在遥远的地方建立了只属于自己的群体生活,这是笑子告诉我的。笑子说,我和阿绀就像那些银狮子,那些狮子只吃草,身体虚弱,寿命非常短。寿命短的狮子。笑子的想法真是独特。”

我笑了,同时觉得自己掉进了泥坑。这样还不如被老妈逼迫着做这做那。

父亲没有笑。

“我无法理解你们。”他凝视着像傻瓜一样说个不停的儿子,把咖啡端到嘴边。“在我看来,笑子也是银狮子。”他说着,又轻轻地笑了。

这时电话发出庄严的响声,我像看到救星一样冲向话筒。

“是睦月吗?”

好像听到了分别上百年的恋人的声音。

“你在哪儿?”

笑子毫不理会,说道:“羊羹和豆沙包,哪个好?”

她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哪个都行。”

我是真的这样认为,但见笑子默不作声,忙改口:“羊羹好。”

“嗯。”笑子认可了。

我们挂断了电话。幸亏这个电话,我得以调整了一下,这次开始向父亲提问题。“妈妈身体好吗?”

父亲眨了眨眼,回答道:“很好,那个人不是一直都很好吗?”

确实是。

“今天我来这儿的事,不要告诉你妈妈。”父亲微微低着头,笑容暧昧地说。

“嗯。”

“看来笑子是个好妻子。”

“是的。”

父亲盯着我的脸,一个字也没有说,又把视线落到了咖啡杯上。

这是无言的指责。我在心中说了一遍“我知道”。

当情况又要恶化的时候,笑子像救世主一样回家了。

“呀,我来打扰你们了。”父亲说。

笑子点头施礼:“好久不见了,妈妈身体好吗?”

对话又回到了出发点,我走进厨房沏茶,身后传来了父亲辩解似的声音。“哎呀,不用忙了,我只是顺便来坐坐。睦月他妈正好出去了,我一个人待着没事儿。”

在阳光已倾斜的厨房中,小金鱼在水池上的玻璃容器里游来游去。金鱼被隔断了与外界的所有联系,悠闲地来回摇摆着红色身体,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待在水里,显得悠然自得。

我们喝了红茶,吃了羊羹,闲聊了些无关痛痒的话题,如热伤风的类型、樱桃的价格等。笑子回来后,房间里的空气好像一下通畅了许多。甜甜的羊羹在舌头上感觉有些凉,父亲似乎有点害羞,看上去坐立不安。

瑞穗的遗言之谜直到晚上才解开,审讯以失败告终了。

“我和瑞穗绝交了。”笑子说。

“绝交?”我对这个词的强度感到震惊,胆怯地反问了一句:“这又是为什么?”

笑子没有作任何解释,只是强调结论——已经绝交了。“这是我和朋友之间的事,睦月,这跟你没关系。”

“这样做太孩子气了。”我喝着笑子调配的橙味发泡酒说,“本来游乐园的事我也有责任,你和瑞穗完全没必要绝交。”

笑子一言不发。

“绝交这个词,不应该轻易用。”

笑子瞪了我一眼,一只手拿着杯子,依然默不作声。

“瑞穗总是担心你——”

“那我该怎样解释?”笑子的声音非常冷静,“睦月,我应该怎样解释你约请羽根木的原因呢?对于这些,我已经厌烦了,能维持现状我就满足了,只要我们两人能在一起就可以了。即使没有瑞穗这个朋友,我也毫不寂寞,因为有阿绀,还有柿井和 部。”她的眼神坚决而直率。

我忽然想起了父亲那句话:“在我看来,笑子也是银狮子。”

“我们不要再谈瑞穗了。”笑子恳求似的说着,豪爽地喝干了发泡酒,“睦月,能把你那杯也给我吗?”

“请吧。”没等我说完,笑子就拿走了我的杯子,微微一笑,喝了一口,小声嘟哝着,“有库拉索酒和汽水的味道,还有睦月的味道。”

我站起身,说:“我去放洗澡水。”

对于像笑子那样纯真无邪的人来说,这或许没什么,但笑子那毫无戒备的话语、完全信任的眼神和笑脸,经常使我陷入混乱。这些情感原本与我无缘。笑子为什么能如此干脆地下定决心?她已经一点点放弃了以前珍惜的许多东西,渐渐远离父母和瑞穗等一直深爱的人们。她自己是否意识到了?

“洗澡水?”笑子调皮地眨眨眼睛,“喂,咱们把浴缸里放满水当金鱼池,把金鱼放进去怎么样?然后记录下它从浴缸的一端游到另一端需要的时间,就像记录牵牛花的生长速度一样。夏天结束前,不知它会有多大进步。”

“这想法真新奇。”

“应该挺好玩。”笑子兴奋地嚷嚷着,但她的兴奋转瞬间便消失了,我感到心痛。

我把水温调到冷水,拧开了水龙头,伴随着轰轰的声响,水流了下来,我听见笑子正在客厅里唱歌:

身穿红色小衣裳的可爱金鱼。如果你睁开眼睛,我会给你好吃的。

我觉得应该和瑞穗见面谈谈,有必要把事情讲清楚。当然,这样还需要向笑子的父母解释。再也不能隐瞒下去了,已经到极限了。

“睦月……”笑子大声喊着,“要不要尝尝鱼食?又臭又干又难吃,我总算有点明白金鱼的感受了。”

“我就算了。”我用毛巾擦了擦脚。再过十五分钟浴缸就满了,对了,可以做张图表,画一张折线图的坐标轴送给笑子吧,这样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出金鱼的进步。在凉爽的水中,金鱼肯定会优雅地游来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