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4年9月30日(第2/6页)

不过,她们全都毫无异议地接受了这顿午餐,只是有些人会愁苦地盯着舀出来的汤,有些人猜疑地戳了戳羊肉。“你不喜欢你的午餐吗?”我问如此行为的女囚。她说她不会去想在男子监狱里,谁的手碰过这些肉。

“他们碰过脏东西,再为了好玩,把手指放进我们的汤里搅一搅……”

她重复说了两三遍,就不再和我说话了。我留她独自对着自己的杯子嘟囔,走到牢房区入口的看守那儿。

我与里德利小姐聊了聊女囚的伙食和菜单,了解到,因为信罗马天主教的囚犯人数众多,周五总会有鱼肉,周日则有板油布丁。我问,这儿有没有犹太教教徒呢?她说,这儿一直都有一些犹太教教徒,她们对于伙食总是“意见很大”。在其他监狱时,她也在犹太教囚犯中发现过类似的情况。

“但你总会发现,过了段时间这种无理取闹就消失了。至少,在我的监狱就是如此。”她说。

我向哥哥和海伦描述里德利小姐时,他们都笑了。海伦说:“你太夸张了,玛格丽特!”不过斯蒂芬摇了摇头,说他在法庭总能看到里德利小姐那样的看守。“他们很可怕,”他说,“天生的暴君,生来腰上就绑着铁链。他们的母亲让他们从小就用铁钥匙来吸吮、磨牙。”

他亮出自己的一口牙——与普利西拉一样,十分整齐,不像我的歪歪扭扭。海伦看着他笑。

我说:“这可说不准。说不定她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努力地改变自己,来适应工作的要求呢?说不定她偷偷地拿《新门监狱记事》22做剪报呢?她一定有本类似的剪报本,可能还做了个‘臭名昭著的狱卒’的标记。牢里的漫漫长夜,她会像牧师之女对待时尚杂志那样,一边翻看一边赞叹。”海伦笑得更欢了,睫毛扑闪,湛蓝的眼睛晶莹发亮。

今天我的脑海中又浮现出海伦的笑,但一想到里德利小姐要是知道我拿她来逗自己的嫂子,会投来怎样的眼光,我不禁打了个寒战。毕竟在米尔班克的牢房里,里德利小姐可不能随便拿来开玩笑。

不过,我想看守的生活,里德利小姐的,甚至哈克斯比小姐的,肯定都非常苦涩吧。她们日夜不离监狱,仿佛也成了囚犯。曼宁小姐今天告诉我,她们工作的时间与厨房女佣一样长。她们在监狱里有自己的房间可以休息,但一天的巡视过于辛苦,她们常常没有精力从事别的活动,倒头就睡。她们的伙食同女囚一样,也是监狱食堂烹饪的。她们的工作一点也不轻松,她们让我留意克雷文小姐的手臂,“上周在洗衣房,一个女囚打了她,到现在她的肩膀到手腕还肿着。”我后来见到了克雷文小姐本人,她看上去与她看守的女囚一样粗野。克雷文小姐说,这些女囚“像过街老鼠一样面目可憎”,她简直不愿多看她们一眼。我问,这份工作有没有艰难到让她希望另谋高就?她惆怅地说:“我也想知道,在米尔班克做了十一年,还能从事其他什么工作。”她说她大概会做看守做到死吧。

在我看来,只有管辖最高楼层牢房区的杰尔夫太太,才是真正心地善良的,甚至可以说是脾气温和的。她脸色苍白,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年龄在二十五到四十岁之间,对于监狱的工作与生活并无怨言,只是承认在牢房中,许多她不得不听的故事实在太悲惨了。

午餐后我来到她管辖的楼面,当时提醒女囚劳作开始的钟声正好响起。我说:“杰尔夫太太,今天起,我要正式开始履行我的访客职责了。我很紧张,希望您能多多指导。”我从来不会在切恩道23承认心中的焦虑。

“我很乐意帮您,小姐。”杰尔夫太太说道,并说有一个囚犯很想见见我,她这就带我去见她。这个星级女囚名叫埃伦·鲍尔,年纪很大,实际上,她是监狱里年龄最大的女囚。见我来到她的囚室,她起身把自己的椅子让给我。我说我站着就行,她也不肯坐下。于是我们俩就站着说话。杰尔夫太太看了看我们,退了出去,朝我点点头,爽朗地说:“我去把门锁上,小姐。您好了叫我就行。”她说无论在牢房区的哪个角落,只要有人喊,她都听得到。她转身推上牢门,钥匙在锁眼转动,门锁紧了。

我这才想起来,上周在噩梦里频频梦见把我锁在囚室里的,正是杰尔夫太太。

我打量鲍尔,她微微一笑。她在监狱里已经待了三年,还有四个月就可以刑满释放,罪名是经营色情场所。不过当她把罪名告诉我时,高高扬着头,“色情场所!不过是个招待所罢了。男孩女孩有时候上这儿亲热亲热,不过如此。我自己的外孙女也进进出出,帮忙把这地方打理得干干净净,花瓶里总少不了鲜花。色情场所!总得有个地方让男孩子带心上人去吧?否则他们岂不是只能在街上亲热了?他们的确会在出门时给我一个先令,也是感谢我的好心,感谢那些漂亮的花儿——难道这也算犯罪吗?”

乍听上去,这确实不像是犯罪,但我想起所有的看守都告诫我说,我对罪行的判决是没有发言权的。她抬起一只手,我看到关节肿得厉害。她说她也明白,这事“男人们说了算”。

我在她那儿待了半个小时。有那么一两次,她希望把话题转回色情业上去,但我最终把话头引到了一些不那么有争议的话题上。我想起在曼宁小姐的牢房区看到的憔悴的苏珊·皮林,我问鲍尔,她觉得米尔班克的日常作息怎样?这儿的制服怎样?她沉思了会儿,抬头说:“我没在别的监狱待过,不好说这里的日常作息怎么样,不过我觉得这里还是很严厉的——这点你可以写下来(她看到我带了笔记本),我不介意谁会读这些东西。制服嘛,说实话,真的很差。”她说让她头疼的是每次把衣服送去洗衣房清洗,回来的总不是同一套,“有时拿回来的污迹斑斑,我们还是得穿上,否则就冻死了。法兰绒的内衣也格外粗糙,穿着扎人。这些衣服洗了一遍又一遍,已经没有法兰绒的样子了。就像别的特别纤薄的布料一样,这些衣服没有保暖功能,只会让你浑身瘙痒。我对鞋子没有意见,不过请原谅我这么说,没有胸衣对于年轻人而言真是遭罪,对我这个老东西来说虽然没什么,不过一些年轻的姑娘啊,她们很需要胸衣……”

她继续说着,似乎很喜欢和我说话。不过同样的,说话对她而言并不容易。她时常停顿,有时显得迟疑,经常会舔舔嘴唇,或把手放在嘴唇上,有时还会咳嗽。一开始,我以为她语速慢是为了方便站在一旁的我可以时不时把讲话内容记在笔记本上。不过我渐渐发现,这些停顿来得十分古怪。我想起苏珊·皮林,她说话也磕磕绊绊,不时咳嗽,一些简单的词语似乎也需要花时间去想,我以为这只是因为她没有什么文化……待我走到门口与鲍尔道别时,她想说一些平常的祝福话,却再次结巴了。她抬起肿胀的手,摸了摸脸颊,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