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11(第2/3页)

我的东西很少,一会儿就收拾完了,我把它们装进我的水手包,以及一个米尔恩太太以前给我的旅行袋里。我把床上用品叠整齐,放在床垫的一头,把地毯在窗边抖了抖,又把墙上钉的几张小画摘下来,扔进了壁炉。我把洗漱用品都扔进了垃圾箱,包括一块有裂缝的肥皂、半瓶牙粉、一罐熏衣草香型的面霜。我只留下了牙刷和头油,还有一盒没抽的烟、一大块巧克力。我本来把它放进了旅行袋,然后又犹豫了,把巧克力拿出来,放到壁炉架上,希望格蕾西能发现。不到半小时,屋子看起来就和我刚搬进来时一样了。除了墙上挂过画的痕迹,还有床头柜上一个烧焦的印记——有一次我看杂志时睡着了,蜡烛倒在了柜子上——没有别的痕迹能证明我来过。这个想法似乎令人伤感,但我并没有感到悲哀。我没有到窗边再看一眼令人伤感的街景,没有检查抽屉、床下,也没有掀开椅子的坐垫看一看。我知道如果我忘了什么,戴安娜也会给我弄来更好的。

楼下静得可怕,我走到客厅,发现大门已经关了,我敲了敲门,转开把手,心跳得飞快。米尔恩太太仍旧坐在桌边,脸色没有刚才那么凝重了,但仍旧不太高兴。茶壶在架子上放着,但是里面的茶还没有人动过。茶杯胡乱地摆在旁边的茶托上。格蕾西在沙发上僵直地坐着,脸转向一旁,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窗外,但我感觉她心不在焉。我以为她会哭,然而,她似乎是生气了。她紧闭着嘴,嘴唇都发白了。

对于我的离开,米尔恩太太终于缓过神了一点,能笑着和我说话。“恐怕格蕾西的状态不好,”她说,“你的离开让她心烦意乱。我跟她说你会回来看我们的,但是,她很固执。”

“固执?”我用吃惊的语调说,“我们的格蕾西不会这样吧?”我朝她走过去,伸出手。她大叫一声,推开了我,躲到沙发最里面,头一直僵硬地保持着一个不自然的角度。她以前从来没有在我面前这么不开心过。当我再次开口时,说的都是真心话:

“啊,请不要这样,格蕾西。在我走之前,你不能跟我说句话,或者亲我一下吗?连握手都不肯吗?我也会想你的,我们以前都那么好,我不想这样跟你分别。”我一半乞求,一半负气地说着,直到米尔恩太太站起来拍了拍我的肩膀,平静地说:“最好还是别管她了,南南,忙你的吧。找个别的日子来看她,那时候她就好了,我敢肯定。”

最后格蕾西也没有和我吻别,我不得不离开。她母亲陪我走到门口,我们笨拙地站在《世界之光》和那个女性化的蓝色人像下面,她双臂抱在胸前,我背着两个包,仍旧穿着那件大红色的衣服。

“我很抱歉,米尔恩太太,一切都那么突然,”我试着解释,但她打断了我。

“别放在心上,亲爱的。你必须走自己的路。”她太善良了,并没有板着脸太久。我说我已经把屋子都收拾好了,会给她写信告知我的新地址(但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最后说她是伦敦最好的房东太太,如果她的下一个租客不这么想的话,我一定要问问是为什么。

她诚挚地笑了,我们彼此拥抱。但是,当我们告别的时候,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事情令她不安。当我站在台阶上最后跟她道别时,她问我:“南南,别怪我多嘴,我就想问问,你这个朋友,是个女孩吧?”

我哼了一声说:“哦,米尔恩太太!难道你真的以为——?你真的以为我会——?”她的意思应该是我会被一个男人包养,“我穿着裤子,头发这么短!”她脸红了。

“我只是想,”她说,“这年头,一个姑娘家很容易就被人骗了。而且你搬走得这么突然,我几乎快要以为是哪个男人给了你一堆承诺。我太了解这些事情了。”

我的笑声听起来愈发空洞了,她说的和事实如此接近,却又相去甚远。

我紧紧抓住手中的包,告诉她我要去国王十字路坐出租马车,其实我要在那里和戴安娜的车夫会合。被我离开的消息震惊后,米尔恩太太的眼睛一直是干涩的,现在开始泪光闪烁了。当我缓慢而笨拙地朝格林街走去时,她一直站在那里。“别忘了我们,亲爱的!”她大声说,我转过身挥着手。客厅的窗户后出现了一个人影。是格蕾西!她倔强地看着我离开。我挥手的幅度更大了,摘下帽子向她致意。有两个在破烂的栏杆上翻跟头的男孩看到了我,停下了游戏,开玩笑地向我致意,我猜他们把我当成一个离开家的士兵了,而米尔恩太太是我白发苍苍的老妈妈,格蕾西无疑是我的妹妹或者妻子。但是无论我怎么挥手和飞吻,她都无动于衷,只是站在那里,头和手倚靠在窗玻璃上,眉间和指尖压出了圆形的白色印痕。最后我慢慢放下手。

“她没那么爱你。”其中一个男孩说。我越过他去看那栋房子,米尔恩太太已经不见了。然而格蕾西还站在那儿看着我。她的目光像雪花石膏一样冰冷而坚硬,如同一根别针,将我一路扎到国王十字路。哪怕上了珀西广场的台阶,已经看不到格林街的窗户了,我还感觉到一阵刺痛,仿佛针扎在我的背上。直到我坐进戴安娜的马车,牢牢插上门闩,躲进阴影里,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再次确信我的新生活是安全的。

但是,我又想起自己还欠了一笔旧债。马车开过尤斯顿路时,靠近了贾德街的街角,我突然想起我和新朋友弗洛伦丝的约定。我们约的是周五,我意识到就是今天。我跟她说我六点钟会在那个酒吧的门口等她,现在一定已经过了六点……我这么想着的时候,马车在拥挤的交通中慢了下来,我看见她站在那里,站在马路沿上等着我。马车走得更慢了,透过窗户的花纹,我清楚地看到她正环顾左右,又低下头看胸前的表,然后抬起手捋了捋头发。我想,她的样子真是平凡而善良。我突然想打开门,跑到街上,站在她身旁。我想我至少可以让车夫停下来,对她喊一声抱歉……

但是当我焦虑地坐在那里犹豫不决的时候,交通变顺畅了,马车抽动了一下,善良而相貌平平的弗洛伦丝就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我简直想让希林先生掉转马头,毕竟今天下午我可以差遣他。然而,我能对她说什么呢?我想我再也没法自由地和她会面了,更不可能让她来戴安娜家看我。我心想,她发现我没有赴约,可能会很吃惊,很生气——这是我今天辜负的第三个女人。我也很抱歉,但是仔细想想,也没有太遗憾。其实我一点都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