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第2/4页)

《细雪》不同于《源氏物语》,后者是以男女恋情为主题,而《细雪》的主题是“同胞爱”。小说以住在芦屋分家的二姐幸子及其丈夫贞之助组成的一个中流以上家庭的生活为中心展开。莳冈家是从旧幕时代以来就颇有名望的世家。到大正末期,由于父亲的奢侈放纵,家道衰落,双亲相继去世。长姐鹤子招赘的女婿辰雄,转让了船场的旧店铺,住在上本町,出任银行职员。未婚的三女雪子和四女妙子因和辰雄关系龃龉,多半住在二姐所在的分家。雪子是位腼腆、内向的日本古典式美人,小说以她的五次相亲作为中心事件展开。四女妙子是位活泼而又多才多艺的现代女子,与雪子恰成对照,颇像一名职业女性,其恋爱过程也几经波折。

《细雪》尽管是部规模宏大的作品,但是并没有一般读者期待的小说的高潮,无论是主人公的思想感情还是故事情节,都没有发生特别戏剧性的变化。毋宁说,这倒是该小说的特色之一。

小说的女主人公雪子,并不像西方近现代小说中的女性那样,做出惊世骇俗的行动,具有不同凡响的思想,似乎也不具备积极掌握自己命运的意志。可是,她虽然采取这种沉默被动的生活方式,却并没有丧失自己的判断力,也没使自己的生活走向崩溃。她免不了被周围的事物推着向前走,却也没有任何人能左右她的命运。

雪子温文尔雅,谦和有礼,腼腆羞怯,勤劳坚韧,富于献身精神。无疑地,作者在她身上倾注了自己全部美学的理想,是把她当作典型的传统日本女性来描写的。

日本经历了漫长的封建社会,历代统治阶级以传统的封建道德麻痹和统治人民,女性更是处在被奴役、被玩弄的悲惨处境。历来的统治阶级都认为妇女是以忍让温顺为最大美德,安于命运,逆来顺受。《源氏物语》里源氏的正妻紫姫正是这样一个典型。然而,恰恰在这一点上,雪子尽管在一般小事上温顺随和,但在婚姻问题上却很有主见,并不一味顺从。她曾借故拒绝了大姐夫辰雄为之选择的一门亲事。诚然,其中包含有对辰雄挟嫌使性的成分,但毕竟是因为雪子受过比较系统的西方教育(她是女校英语专科的高材生),多少有些自由思想,由于受阶级地位以及门第观念的束缚,她只能在相同、相近阶级地位的男子中物色对象,但她毕竟不唯姐夫之命是从。当然,她的婚姻观是陈旧落后的,她甚至比幸子更强烈地反对妙子和原奥畑商店学徒、摄影师板仓结合,宁愿让妙子嫁给不能自食其力的纨绔子弟奥畑。

由此看来,作者虽想使雪子成为传统的日本女性的典型,实际上却在最主要一点上,使他描写的典型人物并不是任人摆布,而是与妇女传统的“忍从美德”大相径庭了。

作者创造这个不完美的典型是有其原因的。19世纪中期开始的明治维新的结果,成立了以天皇专制主义为中心的统一国家、实现了文明开化。以明治市民社会的启蒙家福泽谕吉(1834—1901)为代表的新思潮,批判封建制度和封建思想,要求文化和政治上的解放,吸收英法的自由思想。福泽谕吉极其重视妇女社会地位的问题,提出“万人皆同位”的口号。从那以后,中上层社会的,特别是接受了西方思想教育的女子,多少有了一些独立自由的思想。然而,明治维新是一次从上而下进行的不彻底的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改革以后,封建势力在社会中仍然很强大。时代就这样被卷进了保守与革新、现实与理想、旧事物与新事物对立的旋涡中。尽管从明治维新到《细雪》所描写的年代,已经过去了七十年,妇女的社会地位却并无根本好转。《细雪》中雪子这个典型的出现,正是植根于这种复杂的社会背景中。一方面,她在婚姻问题上违背了以忍从为美德的道德标准,并不俯首听命于姐夫,另一方面,她又不得不把自己的命运寄托在未来的丈夫身上,仍是依附、从属于丈夫。姐夫姐姐们为她择婿的必不可少的条件就是生活上要有保障。当阵场夫人介绍年纪大得多的野村时,姐夫们甚至考虑到了雪子将来可能成为寡妇,得有一笔生活保证金。因为没有得到这种保证(当然还有其他原因),这门婚事告吹了。由此可见,雪子的婚姻并不是以爱情为基础的,只考虑门第、社会地位、教育状况,最重要的是财产状况。之所以造成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原因在于雪子没有赖以自立的技能和独立的经济地位。

雪子作为传统的女性是不典型的。但是,这个形象作为日本20世纪30年代的阪神地区中流社会的妇女,又确实是颇具典型意义的。

雪子婚后的命运怎样?作者没有交代,只是以雪子乘火车赴京结婚结束了小说。但是,作者寓意深长地安排了这样的结尾:

自从决定了由贞之助夫妇陪送,乘坐二十六号夜车去东京以后,雪子也为时光的一天天流逝而感到悲伤。不知什么原因,几天前她就开始拉肚子,一天拉五六次……

……

委托小槌屋准备的婚礼后穿的便服也在这天送来了。雪子看到这些东西不禁想嘟哝:“这要不是婚礼的衣裳该多好!”她不由得回忆起了昔日幸子要嫁给贞之助时,也是一点也不高兴的样子,妹妹们问起她来,她说道“没什么可高兴的”,并且写下一首和歌给她们看:

不待晚风催,

忽忽今挑新嫁衣,

不觉暗生悲。

这一天,雪子腹泻始终没有好,上火车以后还在继续拉肚子。

这结尾为雪子未来的婚姻生活抹上了哀愁、凄凉、不祥的气氛,预示了女主人公雪子的不幸命运,我们不可把它当闲笔看过。

作为对比而描写的妙子,与雪子大不相同,是一个热情、明朗、大胆泼辣、富有进取心、好胜心强、多才多艺的现代女子。她是在家道衰颓父亲去世后成长的,极少受到那陈旧的门第观念的羁绊,公开宣称自己在婚姻问题上实行“功利主义”,提出选择丈夫的三个标准:必须要有强健的身体,有技能、职业,真心热爱自己,有愿为自己献出生命的热情。

刚刚二十岁,妙子就和当地的富商子弟奥畑启三郎自由恋爱,为了达到抢在三姐雪子之前结婚的目的,甚至采取为双方家长所不容的私奔的手段,因而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物。

后来,在神户大水灾时,她被困厄在玉置德子的裁剪学院,几遭灭顶之灾。她被原奥畑商店学徒、摄影师板仓拼死救出来后,与不愿为寻找、营救自己而弄湿裤子的纨绔子弟奥畑相较,她很快爱上了板仓,不顾将来社会舆论的谴责和压力以及家庭的阻挠,明确主动表示要和社会地位低下的板仓结婚。她在奥畑的金钱物质引诱下也曾彷徨、软弱,在板仓与奥畑之间游移周旋,并未彻底和奥畑决裂,并且在板仓患坏疽死去后,一度又和奥畑交往极密切。这说明了中产阶级妇女的两面性和软弱性。但是,最终她还是爱上了一个酒吧招待三好,并有计划地以怀孕来造成既成事实,一箭双雕,一方面迫使家庭承认他们的婚姻,另一方面使奥畑不得不和她分手。这表现了她为了追求真正的爱情和幸福,颇有心计又极为大胆。一个热烈而执着、极为丰满的叛逆的女性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