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22(第2/3页)

“小妹呢?”

“小妹有些工作没完,没叫她马上就走,但是以后一定得搬去,据说这是姐夫的意思。”

“……”

“姑母说得很委婉,不过,归根到底他们认为是我要留着你,她是来说服我的。虽然很遗憾,不过,请你也考虑一下我的处境吧。”

幸子一方面怜惜雪子,另一方面,由于人家动辄说她把雪子当家庭教师使唤,致使她对这些责难产生了强烈的对抗情绪。本家的姐姐有一大帮小孩,好歹都由她一个人拉扯,而分家的妹妹仅有一个女儿需要照料还要借助他人,假如社会上有这样的议论——甚至雪子也多少有那样一点施恩的想法——那就伤害了幸子作为母亲的自尊心。的确,眼下雪子在为她代劳,但是,不能说没有雪子她就不能教好悦子,何况雪子早晚要出嫁,自己不能总是依靠她。雪子走后悦子自然会觉得寂寞,但她不是不懂道理的孩子,一时的寂寞肯定能够忍受,她决不会像雪子担心的那样哭闹撒娇。自己仅仅是想给迟迟未婚的妹妹一种安慰,并不打算强留雪子而得罪姐夫,既然本家要带雪子回去,劝说雪子服从命令才是正理。而且,好歹让雪子回去一次,让雪子也让其他人看看,没有雪子她自己也能教好悦子,这也许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这一次,你还是看在富永姑母的面子上回去吧。”雪子只是无言地听着,但是从她萎靡不振的神态可以推知她的心思,既然幸子的话说得这样清楚,她也只好听从了。

“去了东京以后,也不是就不回来了……前一阵子阵场夫人说的那件婚事,还一直搁着的。但是,如果要相亲什么的,必须要你回来的,即使不相亲也一定有其他的好机会。”

“嗯。”

“那么,我就对姑母说你明天一定回去,行吗?”

“嗯。”

“既然这样定了,那就打起精神去见见姑母吧。”

雪子要稍微化个妆,换下连衣裙穿上单和服。幸子先下楼来到客厅里说道:

“雪子马上下来。她很懂道理,完全答应了,您就不用再提这事了。”

“是吗?那我这一趟也算没白跑了。”

姑母的心情全变好了。贞之助也快回家了,幸子劝她慢慢地吃了晚饭再回去,她谢绝道:“不不,我还不如早点回去,好让鹤子放心。可惜这次没见着小妹,请幸子替我好好说一说吧。”等到傍晚稍微阴凉了些,她就回去了。

第二天下午,雪子和幸子、悦子简单地告了别,说是“出去一下”就走了。住在芦屋期间,出客的衣服都是根据需要,三姐妹互相换着穿用。她的行李只有自己几件丝绸单衣和替换的内衣内裤而已,还有一本没读完的小说,一齐包在一个小小的绉绸包袱皮里,由阿春拎着送到阪急线车站。那行装甚至比出门旅行两三天的还要轻简。昨天富永姑母来时,悦子正在舒尔茨家玩耍,到晚上才告诉她这件事,说雪子只是暂时去帮帮忙,不久就回来。所以,正如幸子预想的那样,悦子并未怎样追着赶着要雪子。

启程那天,辰雄夫妇和以十四岁孩子为首的六个小孩,加上雪子,全家九人,另外带了女佣和保姆各一人,共计十一人,在大阪站搭乘那趟晚八点半开的列车。幸子照说应去送行,但她担心自己去了恐怕会使姐姐哭得更难看,有意回避,只有贞之助一个人去了。候车室里早已安排了专人接待,前来送行的将近一百人,其中有蒙受了先代恩顾的艺人,新町[47]和北新地[48]的老板娘和老妓女也混杂其中。虽然不再有昔日的威势,但是作为一个依然以旧时名望为豪的世家,这举家迁离故土的场面也是与之相称的了。妙子一直躲到最后一天也没去本家露面,临到要开车了,她才跑到站台上,在一片混乱中和姐夫、姐姐简单地道了别。她正要回去,从站台走向检票口途中,身后有人说:

“非常冒昧,您是莳冈家的小姐吗?”

妙子回头看时,原来是位叫阿荣的老妓女,当年善舞,在新町一带颇有名气。

“是啊,我是妙子。”

“是妙子小姐吗?您在家排行第几来着?”

“我是最小的。”

“啊,是小妹哪,长这么大了,念完女子中学了吧?”

“哈哈……”妙子笑着把话岔开了。每当别人把她当作刚从女子中学毕业不到二十岁的小姑娘时,她都这样老练地敷衍过去。在父亲事业的全盛时代,阿荣就已是徐娘半老了,她常到船场的家里来请安,家里人都亲热地叫她“阿荣姐、阿荣姐”。妙子当时不到十岁,说来这已经是十六七年前的事情了,从那时算起,应该算出妙子不至于那样年轻。想到这里,妙子心里不由得暗笑。她自己也明白,今天晚上她又特别穿戴着小姑娘间流行的帽子衣服,也难怪阿荣估摸不准。

“小妹多大岁数了呢?”

“已经没那么年轻了……”

“您还记得我吗?”

“嗨,记得的,您是阿荣姐吧?……您可是一点儿也没变呢。”

“哪能没变呢,早就成老太婆了。——你怎么不去东京呢?”

“暂时还要在芦屋的二姐家住一阵子。”

“是吗?本家的哥哥姐姐走了,一定很寂寞呢。”

妙子走出检票口,便和阿荣分手了,刚走两三步,又让一位绅士叫住了:“您不是妙子小姐吗?好久不见了!我是关原。这一次莳冈君荣迁——”

关原是辰雄的大学同学,在位于高丽桥附近的三菱系的某家公司任职。辰雄刚入赘莳冈家时,他还是单身,常来他们家玩,跟鹤子的妹妹们也熟悉了。他结婚以后,又被派往伦敦的分公司任职,在英国侨居了五六年,直到两三个月前才调回大阪总公司。妙子听说过他最近回国的消息,但是已有八九年没见面了。

“我刚才就看到小妹了。”关原马上不叫“妙子小姐”,恢复用昔日的称呼“小妹”,“真是很久不见了,最后一次看到您过去多少年了呢。”

“恭喜您这一次平安归国!”

“啊,谢谢!刚才在站台上一晃看到您,我想肯定是小妹,但是,又觉得看上去太年轻了,所以……”

“嗯,嘿嘿!”妙子像刚才一样敷衍地笑着。

“这样说来,和莳冈君一起上火车的就是雪子小姐?”

“是的。”

“我刚才错过和她打招呼的机会了,你们俩实在太年轻了!这样说也许有些失礼,我在外国的时候,也老是回忆船场时代的往事。这次回来时我又想过,雪子自不必说,多半妙子也结婚了,而且成了好太太、做妈妈了。后来听莳冈君说您两位都还待字闺中,我总觉得自己离开日本五六年不是真实的,像是做了一个长梦似的……说这些也许不合适,真叫人不可思议!不过,今天晚上看到你们,雪子也好,小妹也好,都还那么年轻,又使我大吃一惊,我甚至都怀疑自己的眼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