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8(第2/2页)

妙子觉得自己陷入此种状态,时间过得很慢,仿佛有三四个小时,可实际还不到一个小时。妙子紧紧拽着的玻璃窗上端,正如前面已经交代的,打开了一两寸,浊流从那儿涌进来,妙子一手抓着窗帘,另一只手拼命想去关上。正在这时,不,实际上略早一点,她们所在那间房子的屋顶上传来了咯吱作响的脚步声。这时,有个人影轻捷地从屋顶跳到藤棚上,妙子还没缓过神来,那人影已经来到藤棚的最东头,也就是离妙子朝外张望的那扇窗子最近的一头,抓着藤棚边下到浊流中。不用说,他全身都泡在水里,眼看就会被洪水卷去,他的手一刻不松地抓着棚边。他身体转向窗子方向和妙子打了个照面,瞥了一眼妙子,接着就着手做着什么。最初妙子不理解他的意图,过了一会儿她才明白,他一只手抓着藤棚横过激流,想方设法让一只手够着窗户,这时妙子才认出这位身穿皮夹克、戴着飞行员皮帽、只有眼睛露在外面一眨一眨的男人,原来是摄影师板仓!

这件皮夹克,据说板仓在美国时经常穿,但妙子从没见他穿过,他的脸又让那帽子遮住了,何况此时此地,妙子做梦也没想到板仓会出现。再说暴雨和激流使这一带烟雾蒙蒙,更主要的是她惊魂未定,由于种种原因,仓促之间,她自然没认出他是板仓。一旦认出他后妙子不禁大叫:“啊!板仓先生!”这一声与其说是叫板仓,不如说是告诉室内的玉置和阿弘有人来营救了,给她们鼓气。接着妙子使出全身力气拉开那被水压紧的窗子,之前她一直往上推,现在反而要把它往下拉开到能钻出去,她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拉开那么宽。这时她看到板仓伸出手来,便探出上半身,用右手抓住板仓的手。此时,她的身体猛然受到激流的冲击,她左手仍旧死死抓着窗户上的挂钩,但是眼看就要抓不住了。“把那只手放开!”板仓这时开腔了,“我抓住了你这只手,把那只手放开!”妙子只好听天由命,照他说的做。转眼间,只见板仓拉着妙子的手像一根绷紧的伸得老长的锁链,眼看就要被冲入激流,说时迟,那时快,板仓用力一拉便把妙子拽到了他跟前(后来板仓说,他自己也没想到有那么大的气力把她拖了回来)。板仓又说:“像我一样抓住这里。”妙子照他那样伸开两手拽住藤棚边,可这比在室内要危险得多,眼看着就要被洪水冲走。“我不行了,我会被冲走!”“再坚持一会儿,不能松手!紧紧抓住这儿!”板仓说着一边与激流搏斗,一边攀上了藤棚。随后他扒开藤蔓,在藤棚上开了个洞,从那儿伸下双手把妙子拉了上去。

这一瞬间,妙子首先感到的是自己终于得救了,虽然洪水说不定马上涨到藤棚上来,也可以从这里逃上屋顶,而且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有板仓保护她。在此之前,她一直在那斗室中挣扎,无从想象外界的变化。这时,她站在藤棚上,清楚地看见仅仅一两个小时之间外面成了一个怎样的世界。她当时之所见,与贞之助站在田中河铁桥、从铁道省营线路轨上所看到的“汪洋大海”的景象恐无二致!不过贞之助是从东岸眺望这茫茫大海,而妙子是兀立于这一片汪洋之中观望四周翻滚咆哮的怒涛。她刚才还在庆幸自己得救,现在看到了这大自然狂暴的威势,才发觉自己不过是一时幸免于难,结果如何,吉凶未卜,她自己和板仓怎样才能逃出这洪水的包围呢?但眼下,她担心的是玉置母子的安危,频频催促板仓:“老师和她的儿子阿弘还困在屋子里呢!你想办法救救他们吧!”正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咚”地撞得藤棚直晃,原来是漂来的一根圆木。“好了!”板仓说着下到水里,开始用这根圆木在藤棚和窗户间搭桥。圆木的一端捅进窗子,另一头由妙子帮着用藤蔓绑在藤棚的柱子上。桥搭成以后,他沿着桥走进了窗口,可去了好一阵子不见他露面。后来才知道,他当时是站在窗旁,撕开窗帘的绦带做绳子,他把绳子投向靠窗子较近的玉置女士,女士接过来又扔给站在墙边钢琴上的阿弘,让母子二人抓住绳子,拽到了窗边,接着,沿着圆木把阿弘拖到藤棚边,然后把他抱上棚顶。然后,他又回到窗旁,用同样的方法救出了玉置。

板仓的这一系列行动像是费了相当长的时间,又像是没多久,实际上究竟用了多少时间事后回想也弄不清楚了。当时板仓虽然戴了手表,那是他引以为豪的、在美国买的自动防水手表,但是不知什么时候停了。他好歹把三个人救出了险境,他们在藤棚上或站或坐的那一阵子,雨还在猛烈地泼洒,水还在不断往上涨。这样待在藤棚上仍有危险,他们又踩过那根木桥,逃上了屋顶(除了那根圆木,又漂来了两三根树木,并在一起做成了一个筏子,起了很大作用)。直到转移到屋顶上,妙子才有时间问板仓以解心头之疑团:为什么在这种危难关头,板仓会突然出现,好像从天而降?

据板仓说,他从一早起就预感到今天会发大水。早在今年春天,板仓就听人说过有一位老人预言今年会闹水灾,回溯历史可知阪神地区大约每隔六七十年有一次山洪暴发的记录,而今年适逢其年。连日的暴雨使他这几天忧心忡忡。到了今天早晨,附近果然动荡不安起来,听说住吉川堤防快决口了,又看见自卫团员们在巡逻警戒。他坐立不安,想亲自去看看水情,走到了住吉川附近。他步行察看住吉川两岸,意识到即将发生大灾祸了,当他经水道路返回野寄时遇上了涨水。即使如此,即使他已预感到会涨水,他为什么一开始就有所准备、穿上皮夹克出门,特意到野寄附近转悠,仍有令人费解之处。他知道今天是妙子上裁剪学院的日子,莫非他出门时就打算好了,万一妙子遇到危险他要最先赶去营救?其中还不无疑问,但现在不必追究,尽可置之不问。不管怎样,妙子在藤棚上听到的说法是,他被洪水逼迫得东逃西窜,偶然想起小妹到裁剪学院来了,就是排除万难也必须前来救助,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从浊流中跑来了。关于他拼死搏斗走到学院的经过,妙子打听得颇为详细,但不必在此一一记述了。只是,他也和贞之助一样,先走上路轨从甲南女子中学方向赶来的。但他比贞之助早一两个小时,所以可以设法蹚过洪水。不过,他自己说,他曾三次被洪水冲倒,险些儿丢掉性命。当时,除他以外无一人在激流中涉水,这也并非虚诳吧。当他历尽艰辛走到学院时,洪峰已达顶点。他站在校舍的屋顶上,茫然不知所措,忽然看到玉置女士住宅的女佣房间屋顶上站着一个人,正向这边频频挥手,那是女佣阿兼。阿兼知道板仓已经发现了自己,便用手指了指会客室的窗子,随后伸出三个指头示意,接着又在空中用片假名比画妙子的名字。板仓据以知道那个窗户里有三个人,其中之一是妙子,便再度跳进激流。他时而被水冲走、时而被卷进水中,他不停地拼命划水,才成功地泅到藤棚边。不用说,这最后一搏特别冒险,他豁出命来立下了这份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