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6(第2/3页)

上行列车后开,雪子送走她们后又待了一会儿,坐上了去东京的慢车。她也曾想到这样远距离坐慢车肯定很无聊,但是委托旅馆买快车票和在丰桥换车也麻烦,所以还是决定坐这趟车直达东京。她从提包中拿出阿那托尔·法朗士[131]的短篇小说集,打开书来,但总觉得心情沉重,看不进去,不久又把书丢下,心不在焉地眺望窗外。她这种沉重心情,显然是由于三天来累积的肉体的疲劳,加上直到刚才为止和大家一起尽情享乐在心理上引起的反作用;另一个原因是,她想到此一去又得在东京熬上几个月,不免心情郁闷。特别是这次在芦屋待了很久,使她产生了可以不回东京了的侥幸心理,再加上刚才在旅途中一个陌生车站突然和大家分手,只剩她形单影只,她不禁倍感凄凉。刚才悦子还开玩笑地说:“二姨今天别去东京了,送我回去吧。”她当时轻描淡写地搪塞说:“我不久又会来的。”但是老实说,那一瞬间,她还真的动了心,是不是今天先回芦屋,改天再去东京呢?

二等车厢比昨天还要空,她一个人坐了四个人的位子,屈膝坐在椅子上靠着椅背想睡一会儿,但是左肩僵得连脖子也不能转动了,不能像昨天那样睡得安稳,她几次昏昏沉沉地刚打个盹又醒了。但这也只是三四十分钟的事,火车驶过辩天岛时,她已经毫无睡意了。她刚才就发现车厢过道对侧相隔四五排的座位上,面朝这方坐有一个男人,实际上是她注意到那人正直勾勾地瞅着她的睡态,才一下子睡意全消。那个男人看见她把脚从座椅上放下,穿上草屐、轻轻地坐端正时,也一时把目光移向窗外。但是好像有什么事情放心不下似的,过一会儿又目不转睛地盯着雪子。最初,雪子对这种无礼的眼光只是觉得不快,不久她渐渐意识到了,他这样老瞅着自己或许事出有因。这当儿,她也觉得在哪儿见过这个男人。他大约四十岁上下,身形瘦小,身穿灰色白条纹西装,内着翻领衬衫,肤色黧黑,分头梳得一丝不乱,总觉得是个乡绅。他两手重叠放在膝间的一把洋伞上,刚才是下巴搁在手背上,现在靠着座椅背坐着。他头顶的行李架上放着一顶雪白的巴拿马帽。“真奇怪呀,这是谁呢?怎么也想不起来。”——男女双方都是一副迷惘的表情,互相窥探对方,又避开对方的视线。雪子想起这个男人是刚才在丰桥上车的,这一带照说不会有她认识的人。突然间,她想起了十几年前,由大姐夫介绍自己和一个姓三枝的男人相过亲,当时听说三枝是丰桥市的富豪,这男子多半就是那个三枝了。当时,她嫌这个男人的长相带有乡绅的土气,一点也不灵光,没看上他。不顾姐夫热情撮合,她还是由着性子拒绝了这门亲事。从那以来,又经历了十余年的岁月,今天看来,他还是土气十足。他长得并不怎样难看,初次见面时就显老,但现在与当年相比也不见得老了许多,只是土味儿更浓了。正因为他有这个特点,雪子在模模糊糊记得的许多次相亲中回忆出了这副尊容。当她认出他的同时,那人也仿佛认出了她来似的,倏地局促不安起来,把脸别了过去。尽管如此,他还是将信将疑似的,瞅空儿又瞟了她几眼。如果此人就是三枝的话,除了相亲以外,他还到上本町家里来过一两次,也见过她,并为她的容貌倾倒而热烈求婚。所以,即使雪子忘记了他,他也应该记得雪子。那男人恐怕不是因她徐娘半老才心生疑窦,他诧异的也许是至今她仍然青春焕发、一副大姑娘的装束,与当年相差无几吧。她唯愿那男人执拗地注视她的理由是后者而不是前者。尽管如此,这样被直勾勾地瞅着也绝不令人愉快,她想到,从那以后,自己接连相了很多次亲了,就在昨天又相了一次,今天是在相亲后的归途中。如果此事让他知道了……想到这里,她不由得身子哆嗦了一下。而且不凑巧的是,今天和前天大不相同,她身穿一件并不显眼的印花和服,脸上的妆也很马虎,她也自知乘火车旅行时比别人更显憔悴。好几次她想起身去补补妆,不过,在这种场合,且不说要经过他的身边去盥洗间,哪怕是悄悄地从提包里掏出化妆盒也等于示弱,她不愿意这样做。不过,从他坐慢车来看,可以推测他不是去东京。不知他在哪儿下车?她不时为这事嘀咕着。终于,在快到藤枝车站时,他站起身来从行李架上取下巴拿马帽戴上,临下车时,还毫不客气地瞥了雪子一眼。

然而,那个男人走后,雪子疲乏的脑中还不断浮现出与他相亲前后的事情。那是在昭和二年吧?不对,是昭和三年,那时自己刚刚二十出头,是人生第一次相亲。可为什么不喜欢他呢?记得当时大姐夫兴致勃勃,说三枝家是丰桥市屈指可数的富豪,他又是家业的继承人,雪子不应该不满意;又说,对眼下的莳冈家来说,是一门求之不得的亲事;还说,事情已进展到这种地步,如果雪子不同意我可就无法做人了。总之,姐夫想尽一切办法来说服她,而她一口咬定不同意,原因是他长相似乎不太灵光。事实上,这不是唯一的理由,不光是长相,他说他中学时曾因病没有升学,但雪子了解到实际上是他中学时成绩不佳,这越发使雪子心生厌弃。况且,就是成了家财万贯的阔太太,在丰桥那样的小城镇苦挨一生,也未免太寂寞了。二姐对此大有同感,说是雪子嫁到那样偏僻的乡下,怪可怜的,甚至比雪子本人更强硬地反对。不过,无论是二姐也好自己也好,虽然嘴里没说,但确实是在有意为难姐夫。当时父亲辞世不久,一直低三下四的姐夫突然抖起威风来,她们已经颇为反感,而现在他要依仗姐夫的威势强迫她接受这门亲事,以为雪子好说话,只要压一压便会就范,看他这种做法,且不说雪子,就连二姐和妙子也无名火起,于是三姐妹抱团和姐夫作对。而最使姐夫恼怒的是,雪子一直不明确地说“不”,无论怎样追问,她总是含糊其词,直到毫无转圜的余地时,她才一口咬定不同意。姐夫就此批评她时,她却回答说,作为一个有教养的年轻女子,也不会当面明确做出答复,是否愿意只要看表情自可大体明白。但是,说实在话,她已经知道姐夫银行中几位上司参与了此事,所以她未尝没有存心,要让姐夫陷入更尴尬的处境而有意迟迟不做明确答复。总之,是雪子和他没有缘分,而他的倒霉在于偶然地置身于这种家庭不和中,成为兄妹之争的导火线。雪子想,自那以后再也没有想到过他,也没听到他的消息,估计那以后不久他就和谁结婚了,现在也该有两三个孩子了,而且恐怕已经继承了三枝家的家业,成了百万富翁了。雪子想到这里,觉得如果自己是那位乡绅的妻子的话……她并非不肯服输,但她决不认为那是幸福。像这样的,他的生活就是在东海道线偏僻的小站与小站之间,乘坐这种慢吞吞的普通列车来来往往,年复一年地打发着光阴。跟这样的人终此一生又有何幸福可言呢?她只好认定,还是不嫁给他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