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复乐园(第4/5页)

跨进前座之前,伊纹姊姊用吸管喝完最后一口冰咖啡的样子像鸟啣花。

伊纹摇下车窗,向怡婷挥手,风的手指穿过伊纹的头髮,飞舞得像小时候和思琪玩仙女棒的火花,随着车子开远而渐小、渐弱,几乎要熄灭了。刘怡婷顿悟,整个大楼故事里,她们的第一印象大错特错:衰老、脆弱的原来是伊纹姊姊,而始终坚强、勇敢的其实是老师。从辞典、书本上认识一个词,竟往往会认识成反面。她恍然觉得不是学文学的人,而是文学辜负了她们。车子消失在转角之前,怡婷先别开了头。

每个人都觉得圆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发明。有了圆桌,便省去了你推搡我我推搡你上主位的时间。那时间都足以把一只蟹的八只腿一对螯给剔乾净了。在圆桌上,每个人都同时有作客人的不负责任和作主人的气派。

张先生在桌上也不顾礼数,伸长筷子把合菜里的蔬菜拨开,挑了肉便夹进太太的碗里。

刘妈妈一看,马上高声说话,一边用手肘挤弄丈夫:你看人家张先生,结婚这么久还这么宠太太。

张先生马上说:哎呀,这不一样,我们婉如嫁掉那么久了,我们两个人已经习惯相依为命,你们怡婷才刚刚上大学,刘先生当然还不习惯。

大家笑得酒杯七歪八倒。

陈太太说:你看看,这是什么啊,这就是年轻人说的,说的什么啊?

李老师接话:放闪!

吴奶奶笑出更多皱纹:还是当老师最好,每天跟年轻人在一起,都变年轻了。

陈太太说:小孩一个一个长大了,赶得我们想不老都不行。

谢先生问:晞晞今天怎么没有来?

李师母跟熟人在一起很放鬆,她说:晞晞说要到同学家写功课。每次去那个同学家,回来都大包小包的。我看她功课是在百货公司写的!

又嗔了一下李老师:都是他太宠!

张太太笑说:女孩子把零用钱花在自己身上,总比花在男朋友身上好。

李师母半玩笑半哀伤地继续说:女孩子花钱打扮自己,那跟花在男朋友身上还不是一样。

刘妈妈高声说:我家那个呀,等于是嫁掉了,才上大学,我还以为她去火星了!连节日都不回家。

刘爸爸还在小声咕哝:不是我不夹,她不喜欢那道菜啊。

谢太太接话,一边看着谢先生:都说美国远,我都告诉他,真的想回家,美国跟台北一样近!

陈先生笑说:该不会在台北看上谁了吧?谁家男生那么幸运?

谢先生笑说:不管是远是近,美国媳妇可不如台湾女婿好控制。

公公婆婆岳父岳母们笑了。

吴奶奶的皱纹彷彿有一种权威性,她清清嗓子说:以前看怡婷她们,倒不像是会轻易喜欢人的类型。

她们。

圆桌沉默了。

桌面躺着的一条红烧大鱼,带着刺刺小牙齿的嘴欲言又止,眼睛里有一种冤意。大鱼半身侧躺,好像是趴在那里倾听桌底下的动静。

刘妈妈高声说:是,我们家怡婷眼光很高。

又乾笑着说下去:她连喜欢的明星都没有。

刘妈妈的声音大得像狗叫生人。

吴奶奶的皱纹刚刚绷紧,又鬆懈下来:现在年轻人不追星的真的很少。

又咳嗽着笑着对李师母说:上次你们来我们家,晞晞一屁股坐下来就开电视,我问她怎么这么急,她说刚刚在楼下看到紧张的地方。

吴奶奶环顾四周,大笑着说:坐个电梯能错过多少事情呢?

大家都笑了。

张太太把手围在李老师耳边,悄声说:我就说不要给小孩子读文学嘛,你看读到发疯了这真是,连我,连我都宁愿看连续剧也不要看原着小说,要像你这样强壮才能读文啊,你说是不是啊?

李老师听着,只是露出哀戚的神气,缓缓地点头。

陈太太伸长手指,指头上箍的祖母绿也透着一丝玄机,她大声说:哎呀,师母,不好了,张太太跟老师有祕密!

老钱先生说:这张桌上不能有祕密。

张先生笑着打圆场说:我太太刚刚在问老师意见,问我们现在再生一个,配你们小钱先生,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

也只有张先生敢开老钱一家玩笑。

老钱太太大叫:唉唷,这不是放闪了,自己想跟太太生孩子,就算到一维头上!

先生太太们全尖声大笑。红酒洒了出来,在白桌巾上渐渐晕开,桌巾也羞涩不已的样子。

在李老师看来,桌巾就像床单一样。他快乐地笑了。

李老师说:这不是放闪,这是放话了!

每个人笑得像因为恐怖而尖叫。

侍酒师沿圈斟酒的时候只有一维向他点了点头致谢。

一维心想,这个人作侍酒师倒是很年轻。

一维隐约感到一种痛楚,他从前从不用「倒是」这个句型。

张太太难得脸红,说: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在外面这么殷勤,在家里喔,我看他,我看他,就剩那一张嘴!

吴奶奶已经过了害臊的年纪,说道:剩嘴也不是不行。

大家笑着向吴奶奶乾杯,说姜还是老的辣。

李老师沉沉说一句:客厅里的西门庆,卧室里的柳下惠。

大家都说听不懂的话定是有道理的话,纷纷转而向李老师乾杯。

张太太自顾自转移话题说:我不是说读书就不好。

老钱太太自认是读过书的人,内行地接下这话,点头说:那还要看读的是什么书。

又转过头去对刘妈妈说:从前给她看那些书,还不如去公园玩。

一维很痛苦。他知道「从前给她看那些书」的原话是「从前伊纹给她们看那些书」。

一维恨自己的记性。他胸口沉得像从前伊纹趴在上面那样。

伊纹不停地眨眼,用睫毛搔他的脸颊。

伊纹握着自己的马尾稍,在他的胸口写书法。写着写着,突然流下了眼泪。

他马上起身,把她放在枕头上,用拇指抹她的眼泪。她全身赤裸,只有脖子戴着粉红钻项鍊。钻石像一圈聚光灯照亮她的脸庞。

伊纹的鼻头红了更像只小羊。

伊纹说:你要永远记得我。

一维的眉毛向内簇拥,挤在一起。

我们当然会永远在一起啊。

不是,我是说,在你真的占有我之前,你要先记住现在的我,因为你以后永远看不到了,你懂吗?

一维说好。

伊纹偏了偏头,闭上眼睛,颈子歪伸的瞬间项鍊哆嗦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