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4/14页)

梨花上了高中,才发觉自己比一般人的生活优越得多。梨花就读的直升制学校是所教会学校,对国内外的公益活动非常热心。做礼拜也是,每天都在诉说不发达国家的人们多么穷困,诉说战争和各种地区争端带来的生灵涂炭。梨花终于意识到,自己和周围的同学生活很富裕,而意识到的同时又深觉可耻。梨花不禁觉得,自己所拥有的富裕生活,是建立在他人的牺牲上的。梨花甚至开始认为,当最后的审判来临,自己也好,父母也好,朋友们也好,都不能进入神的国度。梨花无法原谅,教师在礼拜的布道中讲因饥饿死去的孩子们,而自己却开着崭新的轿车;梨花觉得矛盾,学校鼓励学生参加公益活动,同时却在为了换管风琴进行募捐;梨花深感可耻,自己为了钢琴演奏会定制礼服。

梨花上短大的时候,整个国家经济形势大好,但父亲的家具店却与之相反,日渐萧条。家具店缩小了经营规模,梨花一家也无法再像以前一样生活奢侈。长野的山庄、轻井泽的别墅还有车库里的数辆车,同几个分店一起,都不得不放手了。梨花对此反而释然。定下来和正文结婚的时候,梨花一心想要构筑一个和自己的成长环境不同的家庭。比起过着奢侈的生活却极少能见到过于忙碌的丈夫,梨花更憧憬和可以共度休息天的丈夫节俭度日,简朴生活。希望丈夫能把工资都交给她打理,精打细算地生活。比起成为高级餐厅的座上宾,梨花更想寻觅又便宜又好吃的东西。正文所说的“容易满足”的喜悦,恰恰是梨花在他们的生活中寻求的东西。

如此,和正文并肩走在夜晚闷热的街道上,梨花发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请谁吃饭。

她苦涩地回忆起工作的第一年,提出想请父母吃饭,却令父亲大为不悦。企业规模缩小后,父亲变得有些神经质,他低声丢下一句:我还没落魄到要用你那点工资请吃饭。但梨花绝对没有那种意思。

丈夫不是父亲那样的人,这一点让梨花由衷地感觉安心。

那晚主动邀正文亲热,是因为在居酒屋里的兴奋和夜路上的安心感,还留存在梨花的身体里。梨花在正文之后泡了澡,喷了淡淡的香水上床,告诉正文自己的排卵日马上要到了。

然而,数小时前应该刚说过还没有放弃要孩子这件事的正文却回道:“总不能听你这么一说,我就说‘好的’吧。”

他似乎心情不悦地说道,背过身去。

“没想到你竟然说出这种话,让我有点吃惊。”正文背对梨花,用受伤的口吻轻声说道。

“对不起。”梨花不禁脱口而出,稍稍离开正文一些,用毛巾被蒙上头。她知道自己脸都红了。没想到你竟然说出这种话,让我有点吃惊。梨花反刍着正文说的话。没想到你是会说这种话的女人。没想到你是会说这种下流话的女人。正文的声音,在梨花的心里不断变换着词语。梨花心想,受伤的不是自己,而是正文。这也难怪,被妻子催促,男人也会心有不快吧。而且实际上,我也不是会说出这种话的女人。今天不过是得意忘形而已。不过是太得意忘形了。

蒙着的毛巾被里,充满了刚刚喷上的淡淡的香水味,令人懊恼。梨花背对正文,轻轻掀起毛巾被,祈祷这味道快点消散。

梨花你真是不会撒娇啊,和梨花面对面的亚纪忍着笑说道。

和亚纪很久没见,她一点都没变,实在想象不到她已身为人母。亚纪之前联系自己,说丈夫愿意帮忙照看孩子,约梨花出去吃个饭。涩谷近来新开了许多意大利餐厅,梨花和亚纪面对面坐在其中的一家。

梨花之前从电话里就知道了,去年夏天出生的小婴儿是女孩,名叫沙织。亚纪在电话里说,孩子整晚哭闹,自己夜不安眠,筋疲力尽。所以,梨花以为她俩暂时见不了面了。因此,当亚纪打来电话相约时,梨花很开心。那个小婴儿,已经一岁了。

刚坐下,亚纪就伸展着双臂说,啊,一个人真轻松。接着就接二连三抱怨起丈夫和婆婆,感叹育儿的辛苦,笑容满面地说孩子长得太快,然后,似乎想起来般问梨花工作怎么样。对于帮人保管钱财这点,梨花不知道说到什么程度合适,所以没说工作内容,而是说起了丈夫。

“撒娇要怎么做?”梨花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问道。

“就是哄着他,让他给你买这买那。比如夸他,你好厉害啊,我还是比不上你啦,老公,我想要个古驰的包包啊。”亚纪把红酒杯贴在嘴边,爽快地笑了。

和正文之间也并非闹了什么别扭。虽然没闹别扭,但开始工作一年后,梨花开始感觉两人之间似乎有些话不投机。

最初让梨花心生疑虑的,是在居酒屋请客后的次月。正文突然说他预约了寿司店的座位。两人结婚后,这还是第一次,所以梨花很惊讶,但是非常开心,那天尽可能精心打扮出了门。梨花原以为是附近的寿司店,但正文带她去的却是位于青山的店。正文解释说,这家店他接待客户时去过。梨花终于意识到,他发奖金了。

寿司的确美味。在市中心的饭店和丈夫一起用餐,是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梨花心想,说不定他把我在居酒屋说的话记在心上了吧。像这样可以和你约会、旅行,开心地生活下去。因为记得自己说过的那些话,而且发了奖金,所以策划了这个豪华约会啊。

吃什么全权交给主厨,当菜色从生鱼片变成寿司时,梨花开始感觉有什么不对劲。

正文这天心情大好,笑容满面地说:“再怎么说你请客,打工的也没有奖金,又不能让你拿一个月的工资带我来这种店。”还有,“你说自己那份自己出,不过真那么做,海外旅行可去不了。”心情大好的他究竟想说什么,梨花想不明白。只看语言表面的话,正文是在反复强调,梨花打工挣的钱赶不上自己的工资,但这种理所当然的事,照理不会念叨好多次。而且,正文迄今为止一次都没说过“这个家是我在挣钱养着的,你得感恩戴德”这样的话。梨花也想过,难道是不谙世事的自己,自以为是地说什么拿自己挣的钱请客啦,去旅行啦,让他不悦了吗?但是正文心情很好。看起来很开心。不是不悦的人会表现出来的态度。梨花不明白正文话里的真实意图,不想惹丈夫不高兴,为了不喝多,不因此得意忘形,她小心翼翼地喝着、吃着。

出了店,两人朝地铁站走去,正文依然带着刚才的笑容对梨花说:“不对我说声谢谢吗?”梨花慌忙道谢,做是这么做了,但她感受到某种无法释然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