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精彩纷呈的盛唐诗坛

盛唐之所以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全盛时期,并不因为它诗歌的数量之多,而是因为各种传统题材的诗歌发展到盛唐都达到了中国诗歌史上的最高水平,除了山水田园和边塞这两大类以外,其他题材的诗歌如赠人送别、闺情宫怨等也都取得了后人难以企及的成就,从而形成了盛唐诗坛群星灿烂、精彩纷呈的繁荣局面。

唐人广泛交游、行旅赴边的生活方式必然造成经常的离别。所以盛唐诸家抒写相思别情的名篇最多。王维往往采用由民歌发展而来的五七绝的形式,学习民歌单纯明快、不假思索的新鲜风格,又多取第二人称,如对面交心般直接向朋友倾诉离情,或问或劝,使人千载之下读其诗如晤其面。他善于把自己或对方从眼前景物中得到的启示转化为比兴,使之成为相思之情的见证,有时托红豆以寄相思,《相思》: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劝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有时借殷勤劝酒以安慰出使西域的友人,《送元二使安西》: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饮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有时借江南江北的漫天春色比喻无边的思绪,《送沈子福之江东》:

杨柳渡头行客稀,罟师荡桨向临圻。唯有相思如春色,江南江北送春归。

这种口语式的对话和发自内心的自然音调正是民歌的基本特点。同时,它们又比民歌更自觉地在人们通常的生活经验中提炼出共同的感受,《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独在异乡为客、佳节不能与亲人团聚的思乡之情,既是王维所独有,又超越时空和地域的界限,表达了民族的普遍情感,因而成为代代相传的熟语,化入了人们的意识深处。

号称“七绝圣手”的王昌龄同样善写离情别绪,但风格不像王维那样单纯明朗,诗人之意常常不在描写别恨的深浅,而在吟味这种愁情本身的美感,如《送魏二》:

醉别江楼橘袖香,江风引雨入舟凉。忆君遥在潇湘月,愁听清猿梦里长。

在清猿声中缭绕的梦思仿佛还飘散着南国的橘香,沁透着月色和秋凉。《芙蓉楼送辛渐》: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孤立于寒江中的楚山与冰心置于玉壶的隐喻之间取得一种有意无意的照应,不难使人联想到诗人冰心玉洁、孤介傲岸的形象。其余如《送人归江夏》、《送高三之桂林》等七绝也都优美隽永,情深韵长。

高适魄力雄毅,胸襟不凡,赠人送别很少有缠绵感伤的情调,如《别董大》:

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勉励友人的临别赠言,充满了前程万里的信心。乐观豪壮的意气和催人振作的力量,对于任何时代在人生长途中艰难跋涉的人都具有极大的感染力,因而千年以来一直被当作壮行的格言来留别题赠。

李颀交游极广,赠人送别之作在他诗集里占十之七八,大多是七言歌行,豪荡感激,以人物写意见长,风格在盛唐别具一格。他最擅长在赠别诗中刻画友人的外貌和性格特征,三言两语便形神毕现。如写陈章甫的坦荡豪爽:“陈侯立身何坦荡,虬须虎眉仍大颡。腹中贮书一万卷,不肯低眉在草莽”(《送陈章甫》)。写张旭的豁达狂放:“左手持蟹螯,右手持丹经。瞪目视霄汉,不知醉与醒”(《赠张旭》)。无不个性鲜明,栩栩如生。他的送别诗里还有少量七律,如名作《送魏万之京》:

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鸿雁不堪愁里听,

云山况是客中过。关城树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

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

诗人仿佛一路目送友人,听着鸿雁的哀鸣,在微霜中渡过黄河,越过重重云山,走近寒意将临的关城,来到暮砧声声的长安。全诗音调悠扬,情致委婉,精工典雅而又流畅自如,堪称盛唐七律的代表作。

与相思离别密切有关的闺情宫怨诗也是齐梁以后发展起来的重要题材,盛唐诗人往往借以暗寓不遇的怨叹。有关作品虽然数量较少,但不乏名篇。王昌龄在这方面的成就最为突出。他工于精思,表达宛转凝练,有一种深沉含蓄的特殊气质。如《长信秋词》其三:

奉帚平明金殿开,且将团扇共徘徊。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

此诗代失意宫人着想,把玉颜和寒鸦这两种美丑悬殊的形象在能否接近昭阳日影这一点上出人意料地进行对比,以欣羡的口吻写出极端的绝望,寓怨于慕,分外温婉可怜。《闺怨》:

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

思妇想念征人、埋怨青春虚度,是汉魏以来诗歌不断表现的一个主题。这首诗却截取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妇在楼头欣赏春色的生活小景,以“悔教夫婿觅封侯”这一微妙的心理变化,暗示出人们在青春与功名之间的取舍,构思新鲜别致,而神情活泼可爱。此外《采莲曲》、《西宫春怨》、《西宫秋怨》等也都以构思新颖见长。

盛唐诗里部分表现闺情的诗歌与当时绝句普遍学习乐府民歌的风气有关,最典型的莫过于崔颢的《长干曲》,这原是南朝乐府民歌,古词只有四句,写广陵女子驾着菱舟弄潮的情景。崔颢用此题写成了四首意思相连的组诗。其中一、二首最佳:

君家何处住,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

家临九江水,来去九江侧。同是长干人,生小不相识。

这两首诗是一个采菱少女与一位船家青年在水上相逢的问答之词。如果不作情歌看,也可以理解成水上人家往来江上相互问讯的一幕常见情景,从中体味长年飘流的人遇见同乡的欣喜和快慰。也许这只是江湖之上普通的萍水相逢,交谈之后便各奔东西,但那饶有意味的对话或许就留下了人生中难忘的一个片断。轻快活泼的短歌式的对白,最大程度地提纯了民间男女交往时天真无邪的感情,同时又保持了民歌新鲜自然的风致,因而成为盛唐五言绝句中最得乐府天籁的代表作。

除了以上传统题材外,盛唐诗人还在描写音乐和名胜这两类内容方面取得了突出成就。虽然汉魏和齐梁也有少数写到听乐和听歌的诗篇,但罕见专门形容乐境的作品。唐代在保存中原传统清乐的同时,还继承了北朝传入的许多胡乐,盛唐时西部新声尤其流行。音乐舞蹈的繁荣为盛唐诗歌增添了新的题材内容。由于音乐最能发人遐想,便于表现丰富的象外之意,因此盛唐诗歌的意境美除了体现在山水诗里以外,首先表现在部分写音乐的诗里。通过乐境和诗境的转化叠合来构成隽永空灵的意境,是盛唐听乐诗的共同特点。如李颀《琴歌》以霜月凄风、华灯烛辉的夜景反衬出“一声欲动物皆静,四座无言星欲稀”的音乐效果,然后将“敢告云山从此始”的意境留给读者去展开想象,虽然篇幅较长,同样创造出无字处皆其意的境界。《听董大弹胡笳弄兼寄语房给事》描写琴音的幽怨动听:“董夫子,通神明,深山窃听来妖精。言迟更速皆应手,将往复旋如有情。空山百鸟散还合,万里浮云阴且晴。嘶酸雏雁失群夜,断绝胡儿恋母声。川为静其波,鸟亦罢其鸣。乌孙部落家乡远,逻娑沙尘哀怨生。幽音变调忽飘洒,长风吹林雨堕瓦。迸泉飒飒飞木末,野鹿呦呦走堂下。”诗里展示的一个个情景片断似乎并不连贯,但胡雁嘶酸、公主远嫁、浮云万里、关山空阔,组合成大漠绝塞的景象;从川平鸟静到风雨飘洒、迸泉飞流、野鹿哀鸣,又汇合成空山萧条的景象,随着乐人弹奏胡笳弄手法的迟速往复、乐声的低昂疾徐,穿插交替,构成了凄凉哀怨的意境。又如王昌龄《听流人水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