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流千古苏轼(第4/8页)

可是,“多情应笑我”,苏轼竟然笑了!

这一笑,将古往今来所有怀古伤今、临风洒泪的悲凉硬生生止住,仿佛是一个演技高超却喜欢捉弄人的演员,用尽浑身解数将观众弄得汪然出涕时突然停止了表演,带着嘲笑的眼光,故作无辜地看着观众问:“你们哭什么呢?”

这是令人匪夷所思的怪招,常人看来,诗人无疑是在自废武功,将自己辛辛苦苦营造起来的诗境用一个字破坏殆尽!这还能叫诗人吗?

苏轼此时已经不是诗人了,就在刚才,他刚由学者转变为诗人;就在我们还没来得及习惯他的角色转换之时,他又从诗人,转换成了哲人。

世尊在灵山拈花,众人皆莫名所以,唯有迦叶长老破颜微笑,于是得正法眼藏,传之后世。微笑的菩萨,用这最朴素的表情揭穿了世间无数幸福苦难、甜蜜苦涩、相聚离别的秘密,并将这无法用语言表述的秘密传与后人。如弥勒佛楹联所说:凡事都可付诸一笑。跳出三界之外,人世间的悲欢离合,其实皆可一笑了之。

可是,在危机四伏的凡尘,笑是危险的。对于小人们来说,最痛恨的不是受难者的金刚怒目,而是他们不屑一顾的笑。这笑能剥去小人们身上的衮衮蟒袍,让他们赤裸裸地站在阳光之下,无地自容,然后更恼羞成怒。

那么,就让我们从自嘲开始吧。

中国人是很缺乏自嘲精神的,甚至连别人笑一下,都会引起他们的无限警惕:是否是在嘲笑我?我的一位朋友说:“自嘲是胸怀宽广的人所享有的奢侈品,没有足够的自信,人购买不到这个东西。”自嘲是幽默的起点,没有强大的自信和宽广胸怀的人,是不配享有自嘲的。适当的自嘲不仅可以舒缓人生的紧张,甚至能消解人生的苦难,走入哲学的通透。

在翻阅苏轼的资料时,我发觉一个有趣的现象,苏轼大概是中国古代文人中“笑话”最多的,这些笑话有他捉弄别人的,如以下这两则:

苏轼一次去拜访宰相吕大防,正值吕在午睡。苏轼等候良久他才出来。苏轼指着吕大防客厅水缸里养的一只绿毛乌龟说:“你这只乌龟没有什么珍贵的,最珍贵的当属一种六只眼睛的龟。”吕大防惊讶地说:“有这样的乌龟吗?不是你杜撰的吧?”苏轼一本正经地说:“唐中宗时,有人进献六眼乌龟给皇帝。皇帝问:‘这乌龟有什么奇特之处?’进献者回答:‘这乌龟有三对眼睛,因此它睡一觉抵别的乌龟睡三觉。’”

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携自己的诗文去请教苏轼,充满激情地朗诵完之后,满心期待地问苏轼:

“您觉得我的诗文可以打多少分?”

苏轼回答:“百分。”

此人大喜过望:“为何?”

苏轼回答:

“诵读之美七十分,诗文之美三十分。”

而流传于民间的很多苏轼的笑话是关于苏轼与佛印斗嘴的,这些故事大多是以苏轼落败为结局:

一天,苏轼和佛印乘船游览瘦西湖,苏轼笑指着河岸上正有在啃骨头的狗,吟道:“狗啃河上(和尚)骨!”佛印大师突然拿出一把题有东坡居士诗词的扇子,扔到河里,并大声道:“水流东坡诗(尸)!”

苏轼斗嘴甚至会败在小沙弥手下:

闲来无事,苏轼去金山寺拜访佛印大师,没料到大师不在,一个小沙弥来开门。苏轼傲声道:“秃驴何在?!”小沙弥淡定地一指远方,答道:“东坡吃草!”

不仅道行高深的佛印大师可以调侃苏轼,甚至一些地位低下的贩夫走卒都能与苏轼开玩笑:

苏轼在黄州时爱读杜牧的《阿房宫赋》,常至夜深不寐。当时有两个老兵被派来服侍苏轼,深苦于此。一夜天寒地冻,苏轼还在高声朗读,一个老兵抱怨说:“也不知道他读的书有什么好!夜深了也不睡觉!”另外一个人说:“也有一句很好的。”抱怨的老兵大怒说:“你懂得什么!”回答:“就那句‘不敢言而敢怒’很好。”

关于苏轼的玩笑,甚至开到了他自己的生死上:

苏轼临终时,子孙在床侧伺候。苏轼问:“你们说生好还是死好?”一个儿子回答说:“当然是死好。”苏轼问为何,儿子说:“你看这么多人死了都没回来,要是死不好,他们肯定早就回来了。”

如我那位朋友所说:“自嘲是一面缩小镜,缩小了自己,彼此身上的刺就不容易扎到对方,人际关系回旋的余地也就更大。”有人说,那些苏轼落败的故事肯定是佛印编造出来的,我倒不以为然,一个善于自嘲的人,是不会在乎这些小故事里的成败的。而正因为苏轼的自嘲与幽默,人们也愿意将一些明显看起来是编造的故事附会到他身上,为了加强这些故事的戏剧性,甚至还为苏轼捏造出了一个美丽聪明、时常与苏轼斗智斗勇的妹妹。于是,这个从来便缺乏幽默感的民族,终于有了一个纳斯雷丁、阿凡提式的人物,他属于所有的阶层,如苏轼自己所说:“吾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田院乞儿。”这个睿智的学者、诗人、哲学家,用微笑消解了自己生命的苦楚,也一直在为我们消解生命的苦楚。正如林语堂先生所说:

苏东坡是个秉性难改的乐天派,是悲天悯人的道德家,是黎民百姓的好朋友,是散文作家,是新派的画家,是伟大的书法家,是酿酒的实验者,是工程师,是假道学的反对派,是瑜伽术的修炼者,是佛教徒,是士大夫,是皇帝的秘书,是饮酒成瘾者,是心肠慈悲的法官,是政治上的坚持己见者,是月下的漫步者,是诗人,是生性诙谐爱开玩笑的人。可是这些也许还不足以勾绘出苏东坡的全貌。我若说一提到苏东坡,在中国总会引起人亲切敬佩的微笑,也许这话最能概括苏东坡的一切了。

于是,周瑜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苏轼微笑间,小人、冤案、坎坷、痛苦皆随风而去。天地通透了,宇宙澄澈了,回首前尘往事,苏轼发现——

也无风雨也无晴

定风波

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狈,余独不觉。已而遂晴,故作此词。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每次看到这首词的时候,鲍勃·迪伦那苍凉而又温暖的歌声总是会在我的耳边响起:

一个人要走多少路才能配称大丈夫?

一只白鸽要飞越多少片海洋才能安息在沙滩上?

炮弹要飞多少次才能永远被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