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在恶之花园中游历(第4/5页)

 

  至此,波德莱尔展示和剖析了两个世界;诗人的精神世界和诗人足迹所及的物质世界,也就是说,一个在痛苦中挣扎的诗人和敌视他、压迫他的资本主义世界。他们之间的对立和冲突将如何解决?诗人所走的道路,既不是摧毁这个世界,建立一个新世界,也不是像鱼进入水一样地投入到这个世界中去,成为这个世界的和谐一分子,而是试图通过自我麻醉,放浪形骸,诅咒上帝,追求死亡等方式,来与这个世界相对抗。

 

  诗人首先求助于麻醉和幻觉,由此开始《恶之花》的第三部分:《酒》。那用苦难、汗水和灼人的阳光做成的酒,诗人希望从中产生诗,“飞向上帝,仿佛一朵稀世之花” (《酒魂》)。拾破烂的人喝了酒,敢于藐视第二帝国的密探,滔滔不绝地倾吐胸中的郁闷,表达自己高尚美好的社会理想,使上帝都感到悔恨(《醉酒的拾破烂者》);酒可以给孤独者以希望、青春、生活,可以与神祗比肩的骄傲 (《醉酒的孤独者》);而情人们则在醉意中飞向梦的天堂(《醉酒的情人》)。然而,醉意中的幻境毕竟是一座“人造的天堂”,诗人只作了短暂的停留,便感到了它的虚幻。于是,诗人从“人造的天堂”又跌落到现在的土地上,跌落到罪恶的花丛中。诗集的第四部分《恶之花》,就从这里开始。

 

  诗人深入到人类的罪恶中去,到那盛开着“恶之花”的地方去探险。那地方不是别处,正是人的灵魂深处。他揭示了魔鬼如何在人的身旁蠢动,化作美女,引诱人们远离上帝的目光,而对罪恶发生兴趣 (《毁灭》);他以有力而冷静的笔触描绘了一具身首异处的女尸,创造出一种充满着变态心理的怵目惊心的氛围(《殉道者》),以厌恶的心情描绘了一幅令人厌恶的图画;变态的性爱(同性恋)在诗人的笔下,成了一曲交织着快乐和痛苦的哀歌(《该下地狱的女人》);放荡的后果是死亡,它们是“两个可爱的姑娘”,给人以“可怕的快乐以及骇人的漫情”(《两个好姐妹》);身处罪恶深渊的诗人感到血流如注,却摸遍全身也找不到创口,只感到爱情是“针毡一领,铺来让这些残忍的姑娘狂饮” (《血泉》);诗人以那样无可奈何的笔调写出为快乐而快乐的卖淫的傲慢(《寓言》);却在追索爱情的航行中目睹猛禽啄食悬尸——诗人自己的形象——的惨景而悔恨交加:

 

  ——苍天一碧如洗,大海波平如镜;

  从此一切对我变得漆黑血腥。

  唉!我的心埋葬在这寓意之中,

  好像裹上了厚厚的尸衣一重。

 

  在你的岛上,啊,维纳斯!我只见

  那象征的绞架,吊着我的形象,

  ——啊!上帝啊!给我勇气,给我力量,

  让我观望着我自己而并不憎厌!

—— 《库忒拉岛之行》

 

诗人在罪恶之国漫游,得到的是变态的爱、绝望、死亡、对自己沉沦的厌恶。美,艺术,爱情,沉醉,逃逸,一切消弛弭忧郁的企图都告失败,“每次放荡之后,总是更觉得自己孤独,被抛弃”。于是,诗人反抗了,反抗那个给人以空洞的希望的上帝。这就是诗集的第五部分:《反抗》。

 

  诗人曾经希望人世的苦难都是为了赎罪,都是为了重回上帝的怀抱而付出的代价,然而上帝无动于衷。上帝是不存在,还是死了?诗人终于像那只天鹅一样,“向上帝吐出它的诅咒”。他指责上帝是一个暴君,酒足饭饱之余,竟在人们的骂声中酣然入睡。人们为享乐付出代价,流了大量的血,上天仍旧不满足。上帝许下的诺言一宗也未实现,而且并不觉得悔恨。诗人责问上帝,逼迫他自己答道:

 

  ——当然,至于我,我将满意地离开,

  这个行与梦不是姐妹的世间;

  让我使用这剑,让我毁于这剑!

  比埃尔背弃了耶稣……他做得对!

   —— 《圣比埃尔的背弃》

 

诗人饱尝苦难、备受虐待的穷人该隐的子孙“升上天宇,把上帝扔到地上来” (《恶伯和该隐》);他祈求最博学、最美的天使撒旦可怜他长久的苦难,他愿自己的灵魂与战斗不止的反叛的天使在一起,向往着有朝一日重回天庭(《献给撒旦的祷文》)。

 

  诗人历尽千辛万苦,最后在死亡中寻求安慰和解脱,诗集从此进入第六部分:《死亡》。恋人们在死亡中得到了纯洁的爱,两个灵魂像两支火炬发出一个光芒(《恋人之死》);穷人把死亡看作苦难的终结,他们终于可以吃,可以睡,可以坐下了。死亡,

 

  这是神祗的荣耀,神秘的谷仓,

  这是穷人的钱袋,古老的家乡,

  这是通往那陌生天国的大门。

—— 《穷人之死》

 

艺术家面对理想的美无力达到,希望死亡“让他们的头脑开放出鲜花”(《艺术家之死》);但是,诗人又深恐一生的追求终成泡影,“惟幕已经拉起,我还在等待着”,舞台上一片虚无,然而诗人还怀着希望(《好奇者的梦》)。死亡仍然解除不了诗人的忧郁,因为他终究还没有彻底地绝望。

 

  诗人以《远行》这首长达一百四十四行的诗回顾和总结了他的人生探险。无论追求艺术上的完美,还是渴望爱情的纯洁,还是厌恶生活的单调,还是医治苦难的创伤,人们为摆脱忧郁而四处奔波,到头来都以失败告终,人的灵魂依然故我,恶总是附着不去,在人类社会的旅途上,到处都是“永恒罪孽之烦闷的场景”,人们只有一线希望:

 

  哦死亡,老船长,起锚,时间到了!

  这地方令人厌倦,哦死亡!开航!

  如果说天空和海洋漆黑如墨,

  你知道我们的心却充满阳光!

 

  倒出你的毒药,激励我们远航,

  只要这火还灼着头脑,我们必

  深入渊底,地狱天堂又有何妨?

  到未知世界之底去发现新奇!

   —— 《远行》

 

  “新奇”是什么?诗人没有说,恐怕也是茫茫然,总之是与这个世界不同的东西,正象他在一首散文诗中喊出的那样:“随便什么地方!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是在这个世界之外!”诗人受尽痛苦的煎熬,挣扎了一生,最后仍旧身处泥淖,只留下这么一线微弱的希望,寄托在“未知世界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