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时代的一面“魔镜”(第3/4页)

 

这是一个冰冷的早晨,开始劳动的早晨,一日之计在于晨,早晨从来都是与希望同来的,然而,波德莱尔笔下的早晨却是一个没有太阳的早晨,只有劳动而没有希望。这首诗写于四十年代,它所创造的氛围,与波德莱尔在论皮埃尔·杜邦的文章中对工人的悲惨处境的描绘,具有异曲同工之妙,而且别具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关于七月王朝和第二帝国的社会风气。从街垒战中诞生的七月王朝,是大资产阶级篡夺了革命果实的产物,它的标志是银行家的钱柜,它的口号是“发财”和“中庸之道”,它的性格特点是“猥琐”和“平庸”,总之,这是一个“重商重利的世纪”;第二帝国则是资产阶级飞扬跋扈的时代,经济的一度繁荣曾给人们带来某种虚假的乐观主义,政治上却以“沙威无处不在”为特征。资本主义的发展,使一切都成为利润的奴隶,整个社会都淹没在拜金主义的冰水之中,极严重地败坏了人们的精神和彼此间的关系。波德莱尔曾在他的文论中一针见血地指出:“当财富被表现为个人的一切努力的唯一的、最后的目的时,热情、仁慈、哲学,在一个折中的、私有制的制度中做成了人们共同财富的一切,都统统消失了。”他以鄙夷不屑的口吻称第二帝国为“绝对陈腐、愚蠢和贪婪的社会”。在一片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的气氛中,他作出了如下不祥的预言:“世界要完了。……儿子将由于贪婪的早熟而逃离家庭,不是在十八岁,而是在十二岁;他将逃离家庭,不是去寻求充满英雄气慨的冒险,不是去解救被锁在塔里的美人,不是为了用高贵的思想使陋室生辉不朽,而是为了作买卖,为了发财,为了和他的卑鄙的爸爸竞争……而资产者的女儿,……在摇篮里就梦想着自己会被卖到一百万。”这种对于金钱的崇拜,在 《恶之花》中,是通过诗人的悲惨命运来表现的,他受到家人的诅咒 (《祝福》),他受到世人的揶揄(《信天翁》),他的生活像拾破烂的一样潦倒 (《醉酒的拾破烂者》),他竟至于为了糊口而不得不出卖自己的灵魂和尊严:

 

  啊我心灵的诗神,口腹的情侣,

  当严寒的一月放出它的北风,

  在那雪夜的黑色的厌倦之中,

  你可有火烘烤你青紫的双足?

 

  那漆黑的夜光穿透了百叶窗,

  你能温暖你冻痕累累的双肩?

  钱袋空空如同你的口腹一般,

  你可会从青天上把黄金收藏?

 

  为了挣得那每晚糊口的面包,

  你得像那唱诗童把香炉轻摇,

  唱你并不相信的感恩赞美诗,

 

  或像饥饿的卖艺人做尽手脚,

  以博得凡夫俗子的捧腹大笑,

  君不见你的笑却被泪水浸湿。

 

  (《稻粱诗神》) 《共产党宣言》中指出:“资产阶级抹去了一切向来受人尊崇和令人敬畏的职业的灵光。它把医生、律师、教士、诗人和学者变成了它出钱招雇的雇佣劳动者。”波德莱尔的这首题为《稻粱诗神》的十四行诗不是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例证吗?诗人非但失去了灵光,竟然落到了拾破烂者的地步,只能乘着酒兴发泄胸中的郁闷,对于无孔不入的第二帝国的密探表示鄙视 (《醉酒的拾破烂者》)。总之,波德莱尔用间接的方式、用具体的形象印证了他的直接的议论,从而更生动更鲜明地再现了当时社会风气的一个本质方面。

 

  综上所述,我们从五个方面指出了《恶之花》与现实的社会生活之间的联系。没有点明任何时代,没有写出任何有代表性的姓名,只是偶尔提到了巴黎、塞纳河、卢浮宫,但是,它通过暗示、影射、启发、象征、以小见大等诗的方法,曲折地反映出时代的风貌,同时,为了内容的需要,它并未摈弃写实的白描手法,勾勒了几幅十分精彩的风俗画。《恶之花》展示的是一幅法国1848年前后二十余年的历史画卷,我们可以说它不全面,但我们不能说它不深刻;我们倒似乎可以说,惟其不全面,才愈见出它的深刻,因为抓住了时代的灵魂的一个重要侧面,即胜利了的资产阶级和它的一部分知识分子——“比较正直,比较敏感的人,渴望真理和正义的人,对生活抱着很大希望的人”——之间的矛盾。这种矛盾产生了一种精神状态,就是法国文学史所称的“世纪病”(lemal du siēcle)的进一步恶化,其最基本的症状,是由浪漫派的“忧郁”(la mélancolie)演化为波德莱尔的“忧郁” (lespleen)。

 

  十九世纪伊始,斯达尔夫人就提出:“忧郁是才气的真正的灵感:谁要是没有体验到这种感情,谁就不能期望取得作为作家的伟大荣誉;这是此种荣誉的代价。”第一位以此为代价赢得荣誉的是夏多布里昂,他的《勒内》表现了贵族阶级的没落子弟对资产阶级革命又欢迎又恐惧的复杂心理,在成千上万的同病相怜的人们之中,也在成千上万的资产阶级的最庸庸禄禄的子弟之中引起强烈的共鸣,成为“整整一代人们的、充满诗意的自传”。而波德莱尔的 《恶之花》,则是在资产阶级胜利并且巩固了自己的统治之后,它的一部分“神经比较敏锐、心地比较纯良”的子弟对丑恶的现实感到幻灭的产物。“他们在黑暗的生活里迷失了方向,想给自己寻找一个干净的角落”。而这恰恰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可能,是因为他们不能彻底切断他们与资产阶级的联系,他们不能脱离资产阶级而归附无产阶级。这是波德莱尔的忧郁的最深刻的根源。

 

  《恶之花》作为一面魔镜,反映得最深刻、最全面的,正是这种时代的情绪,它通过富于哲理的沉思和细腻敏锐的感觉,将其集中、浓缩、升华为忧郁(le spleen)这种精神状态。正如恩斯特·莱诺指出的那样:《恶之花》是“应时而生”,波德莱尔写了《恶之花》只不过是记下了一种新的精神状态,这种精神状态散布在当时的氛围中,而他是最杰出的创导者。在波德莱尔的笔下,这种精神状态表现为: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行动上的无能为力,精神上的孤独,不可救药的厌倦,阴森可怖的幻象,不得不生活的痛苦,等等。表现忧郁的诗篇很多,难以一一列举,最著名的有《破裂的钟》、《忧郁之四》、 《秋歌》、《纠缠》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