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应和论及其它(第4/5页)

 

  一种深刻的悲观主义使波德莱尔认为通往美的道路是一条崎岖坎坷、难以到达目的地的道路。美吸引和诱惑着诗人,诗人却往往感到迷惘和颓丧,他不禁慨叹道:“啊!难道应该永远地痛苦或者永远地逃避美吗?自然啊,你这冷酷无情的蛊惑者,你这战无不胜的敌手,放开我吧!别再引动我的欲望和我的骄傲了!研究美是一场决斗,诗人恐怖地大叫一声,随后即被战胜。”作诗,对波德莱尔来说,从来也不是一种快乐,而永远是“一件最累人的营生”。美在波德莱尔面前有如一座大理石雕像,严厉,冰冷,神秘,

 

  仿佛从最高傲的雕像那里,

  我借来庄严的姿态,诗人们

将在刻苦的钻研中消磨时日。

——《美》

 

然而,诗人喜欢“克服障碍”,他不灰心,不气馁,他仍然在苦苦地追求。他靠什么呢?不是从天而降的灵感,而是“刻苦的钻研”,不是靠“心”,而是靠“想象力”。

 

  灵感,是浪漫派诗人特别钟爱的东西,而在波德莱尔的眼里,却有着截然不同的面貌。他认为,艰苦的精神劳动,日夜不息的锻炼,是灵感上产生的基础。灵感不是神秘莫测的天外之物,而是“毅力,精神上的热情,一种使能力始终保持警觉,呼之即来的能力”。他在当时人们普遍推崇天才、强调灵感的风气中,毫不含糊地指出,新一代的文学家由于绝对地相信天才和灵感,而“不知道天才应该如何同学艺的杂技演员一样,在向观众表演之前曾冒了一千次伤筋断骨的危险,不知道灵感说到底不过是每日练习的报酬而已”。他告诫年轻的作家:“要写得快,就要多想,散步时,洗澡时,吃饭时,甚至会情妇时,都要想着自己的主题。”他自己写诗是字斟句酌,反复推敲,甚至不放过一个标点符号,他在《太阳》一诗中写道:

 

  我将独自把奇异的剑术锻炼,

  在各个角落里寻觅韵的偶然,

绊在字眼上,就像绊着了石头,

有时会碰上诗句,梦想了许久。

 

这正是他关于灵感的观点的形象写照。因此,他嘲笑那些绝对相信灵感的作家“装作如醉如痴的模样,闭上眼睛想着杰作,对混乱状态怀着充分信心,等待着抛到天花板上的字落在地上成为诗”。然而,波德莱尔并不否认灵感,恰恰相反,他还相当精确地描绘过灵感袭来的情景,特别是他还有过这样奇特的感受:“灵感总是招之即来,却不总是挥之即去。”这正道出了诗人在灵感的裹挟下欲罢不能的情形。总之,在灵感和艰苦的劳动之间,波德莱尔显然更推崇后者,这既是他个人的经验之谈,也是他关于美的观念的必然结果。

 

  艰苦的精神劳动不仅有助于灵感的产生,还有助于想象力的发挥。波德莱尔基于对世界的统一和相似性的认识,特别重视想象力的作用,因为想象力是应和现象的引路人和催化剂,“是想象力告诉颜色、轮廓、声音、香味所具有的精神上的涵义”。他把想象力奉为人的“最珍贵的秉赋,最重要的能力”,“一切能力中的王后”,“它理应统治这个世界”。不仅艺术家不能没有想象力,就是一个军事统帅,一个外交家,一个学者,也不能没有想象力,甚至音乐的欣赏者也不能没有想象力,因为一首乐曲“总是有一种需要由听者的想象力加以补充的空白”,这可推广及于其它艺术领域,如文学、绘画等,那么,想象力究竟是什么呢?波德莱尔说:“它是分析,它是综合,但是有些人在分析上得心应手,但是有些人感受很灵敏,或许过于灵敏,却没有想象力……它在世界之初创造了比喻和暗喻,它分解了这种创造,然后用积累和整理的材料,按照人只有在自己灵魂深处才能找到的规律,创造一人新世界,产生出对于新鲜事物的感觉。”在他看来,想象力是一种“神秘的”能力,深藏在人的灵魂的底层,具有“神圣的来源”。这种观点与应和的理论是一脉相承的,所谓“规律”,正是应和论所揭示的规律,所以,波德莱尔又以更明确的语言写道:“想象不是幻想,想象力也不是感受力,尽管难以设想一个富有想象力的人不是一个富有感受力的人。想象力是一种近乎神的能力,它不用思辨的方法而首先觉察出事物之间内在的、隐秘的关系,应和的关系,相似的关系。”由此可以看出,波德莱尔认为,想象力是一种近乎直觉的能力,并有浓厚的神秘色彩。这也许不是对想象力的科学说明,但是,更值得注意的是,波德莱尔并未割断想象与现实生活的联系,因此,他认为必须说明的是,“想象力越是有了帮手,才越有力量,好的想象力拥有大量的观察成果,才能在与理想的斗争中更为强大”。同时,他还肯定: “想象是真实的王后,可能的事也属于真实的领域。”想象力“包含批评精神”。这就是说,想象归根结底是一种理性的活动。波德莱尔看到了创作行为既是自觉的又是不自觉的,所以他不推崇“心的敏感”而强调“想象力的敏感”,他指出:“心的敏感不是绝对地有利于诗歌创作,一种极端的心的敏感甚至是有害的。想象力的敏感是另外一种性质,它知道如何选择,判断,比较,避此,求彼,既迅速、又是自发的。”这样,波德莱尔就不仅深刻地批判了“艺术只是摹写自然”的理论,树立了想象在文艺创作中的崇高地位,扩大了“真实”的领域,而且还把想象建立在对客观世界的观察与分析之上,冲淡了它的神秘色彩,加强了它与现实生活的联系。

 

  波德莱尔在创作中,谨守古典的规则,追求纯熟的技巧,因为他虽然十分重视想象力的作用,却丝毫也不抱怨形式的束缚。他推崇“巨大的热情”和“非凡的意志”相结合的人。所谓“意志”,就是驾驭热情的能力。他正确地阐述了想象力和技巧之间的关系:“一个人越是富有想象力,越是应该拥有技巧,以便在创作中伴随着这种想象力,并在克服后者所热烈寻求的种种困难。而一个人越是拥有技巧,就越是要少夸耀,少表现,以便使想象力放射出全部光辉。”想象力和技巧,轻重,主从,判然有别,各居其位。这样的见解既通达又深刻,可谓精辟。技巧是在一定的束缚中所获得的自由。波德莱尔认为,诗歌的格律不是凭空捏造杜撰出来的,而是精神活动本身所要求的基本规则的集合体,格律从不限制独创性的表现,相反,它还“有助于独创性的发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