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将独自把奇异的剑术锻炼”(第2/3页)

 

  保尔·瓦雷里指出,波德莱尔在诗中追求“一种更坚实的质地和一种更精巧更纯粹的形式”。坚实的质地表现为真情实感和蕴含深厚,而精巧纯粹的形式表现为手法的丰富和技巧的圆熟。

 

  结构谨严,这是《恶之花》的突出特点。我们已经知道,一部《恶之花》,就是一座精心设计的殿堂,而那一首首诗,就如栋梁门窗,都是完整的部件,结构明晰稳健,规矩皆中绳墨。波德莱尔喜欢写作格律极严的十四行诗,其数量几乎占了集中的一半。虽然他只有为数不多的几首古典十四行诗,即意大利十四行诗,大部分是自由十四行诗,即法国十四行诗,但是评论家几乎都承认他是这种诗体中的高手,因为古典十四行诗和自由十四行诗只是韵式不同,对于结构的要求却是同样的谨严。正如波德莱尔自己所说:“一首十四行诗就需要一个布局,结构,也可以说是框架,是精神作品所具有的神秘生命的最重要的保障。”十四行诗体约束最严,其结构本身就迫使诗人戴着镣铐舞蹈,做到严谨也许并不是很难的。我们且选一首形式比较自由的诗为例,比方说 《薄薄冥冥》一诗。这首诗共三十八行,分为四节,每节行数不等,基本的意义群落亦不等,使节与节之间修短合度,错落有致,形成一种独特的节奏。

 

  第一节四行:

 

  迷人的黄昏啊,这罪孽的友朋;

  它像一个同谋,来得脚步轻轻;

  天空像间大卧房慢慢地关上,

烦躁不安的人变得野兽一样。

 

这是写黄昏的来临,然而并非写实,只是某种感觉和气氛,尤其是首句,起得既轻盈,又突兀,对比强烈,暗中为全篇定下了基调。接下去,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承接得十分自然。第二节二十四行,自然地分为三个意义群落,先是六行:

 

  那些人期待你,夜啊,可爱的夜,

  因为他们的胳膊能诚实地说:

  “我们又劳动了一天!黄昏能让

  那些被剧痛吞噬的精神舒畅:

  那些学者钻研竟日低头沉思,

  那些工人累弯了腰重拥枕席。

 

黄昏的可爱跃然纸上,那些辛劳一天的人们终于可以休息了,读者至此也仿佛终于可以长出一口气了,然而,“但是”一词引出了以下十行:

 

  但那些阴险的魔鬼也在四周

  醒来,仿佛商人一样昏脑昏头,

  飞跑去敲叩人家的屋檐、门窗。

  透过被风吹打着的微弱灯光,

  卖淫在大街小巷中活跃起来;

  像一队蚂蚁那样把通道打开;

  它到处都开出一条秘密之路,

  犹如仇敌正把突然袭击图谋;

  它在污泥浊水的城市里蠕动,

像一条盗窃人的食物的蛆虫。

 

这是可怕的黄昏,城里的沉渣开始泛起,正如诗人在另一个地方写道:“可是夜来了。那个古怪而可疑的时刻,天幕四合,城市放光。煤气灯在落日的紫红上现出斑点。正经的或不道德的,理智的或疯狂的,人人都自语道 ‘一天终于过去了!’智者和坏蛋都想玩乐,每个人都奔向他喜欢的地方去喝一杯遗忘之酒。”于是诗人笔势一收,以八行诗集中具体地描绘了城市的喧嚣和污秽:

 

  这里那里,厨房在嘶嘶地叫喊,

  剧场在喧闹,乐队在呼呼打鼾;

  赌博做成了桌上的美味珍馐,

  围满娼妓和骗子,她们的同谋,

 

  那些小偷,不肯罢手,不讲仁慈,

  很快也要让他们的勾当开始,

  他们就要轻轻撬开钱柜门户,

好吃喝几天,打扮他们的情妇。

 

面对这一片污浊,诗人将如何动作?读者不能不提出这样的问题。果然,诗人宕开一笔,向自己的灵魂发出呼唤:“沉思吧,我的灵魂!”,转入第三节的八行诗:

 

  在这庄严的时刻,我的灵魂啊,

  沉思吧,捂住耳朵,别听这喧哗。

  这正是病人痛苦难当的时候,

  沉沉黑夜掐住了他们的咽喉;

  他们了结命运,走向共同深渊,

  他们的叹息呻吟充满了医院,

  不止一人不再找那美味的汤,

  在黄昏,在炉畔,在亲人的身旁。

 

这是想象中的一幕:医院中多少垂危的病人再不能晚上回到炉火边、亲人旁去喝那香喷喷的热汤了。这真是催人泪下的一幕!这场面与第一节诗遥相呼应,首尾贯通。然而,诗并未结束,只见诗人抬起了头,陡然提高了声调,仿佛含着泪说出了第四节的两句诗:

 

  他们大部分人还不曾体味过

家庭的甜蜜,也从未有过生活!

 

这个结句犹如画龙点晴,顿时提高了全诗的意蕴,确是警策之语,这首诗起句突兀,振得起全篇,结句凝重,压得住阵脚,通篇结构清晰,不乏波澜,确是一篇佳构。波德莱尔十分讲究起句、转承和结尾,由此可见一斑。波德莱尔对于篇章结构有一种全局和整体的看法,他认为在一幅好画中,有时为了某种更重要的东西,可以允许某些偶然性的错误。在《恶之花》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情况,正如保尔·瓦雷里指出的那样:“在《沉思》那首商籁体——集中最可爱的篇什之一——的十四行诗中,我总感到惊异,算算是五六句确实有弱点。但是这首诗的最初几句和最后几句却有着那样大的魔力,竟使中间一段不觉得拙劣,并且容易当它并不存在。”这“魔力”来自结构。

 

  《恶之花》的诗句抑扬顿挫,极富音乐感,根据情绪的需要,时而清彻嘹亮,时而低回宛转,时而柔媚圆润,有力地渲染了气氛,细腻地传达了情绪。波德莱尔是法国诗人中最富有音乐感者之一,因为他对诗与音乐的关系有着深刻的理解。他引述过德国作曲家理查德·瓦格纳的一段话,可以作为最好的证明:“对于诗人来说,节奏的安排和韵律的装饰(几乎是音乐性的)是确保诗句具有一种迷人的、随意支配感情的力量的手段。这种倾向对诗人来说是本质的,一直把他引导到他的艺术的极限,音乐立刻接触到的极限,因此,诗人的最完整的作品应该是那种作品,它在其最后的完成中将是一种完美的音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