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第2/7页)

山高路远,野林茫茫,阴雨连绵骤雨急降,筋疲力尽,道阻且长,旱蚂蟥噼里啪啦往人身上跳。

曾经有一个时期,那里没有Wi-Fi没有手机信号,徒步墨脱不找门巴背夫,几乎类似于爬珠峰不找夏尔巴向导。

门巴语里,背夫叫“容巴”。

殒命此路的容巴,亦不计其数。

早年间,背夫们结伴背物资时喊号子,谁号子断了,谁应该是掉到崖下去了,最凶险的那段叫老虎嘴,下去了也就下去了,罕有虎口脱险的。

几十年来不通路,墨脱背夫靠双肩背盐巴和粮食,背各种物资。

钢筋水泥等建筑材料也靠他们背,背过吊桥藤桥,背上溜索,背着爬过海拔4000多米的多雄拉,雪崩来了跑不赢,持咒念经,听天由命。

一个墨脱背夫平均负重80斤,最多能背80公斤,整个县城都是靠他们用最原始的方式背出来的,成千上万吨的物资。及至近年,路虽通车了,徒步旅行者却渐增,容巴渐渐服务于旅行者的辎重行李,什么他们都背,偶尔也无奈地背起某些累哭了的大活人,给人当腿。

门巴人惊人的体能,小屋里的人见识过。白玛初来小屋时恰逢供货商送啤酒,两根烟的工夫,连卸车带码货,他一个人搞掂了满满一皮卡的货。

车停在50米外,库房在二楼,这孩子跑前跑后跑上跑下连个汗星子都没落,玩儿似的。我和老兵张着嘴仰着头傻看着他,他扒在窗沿上龇牙,黑黢黢的高原脸上灿烂无比。

他笑着咽口水:啊呀,这么多啤酒呢,我能喝一点儿吗?

我说自己家的东西客气个屁,弟弟,松开腰带你随便造!

我和老兵蹲在楼下抽烟,各种啧啧。老兵说,按这家伙的体能,应该会是个不错的侦察兵坯子。我们谈了一会儿单兵负重越野和武装泅渡,而后爬上二楼去陪白玛喝一喝,刚一冒头集体唬了一跳……

就这么一会会儿的工夫,大半箱风花雪月易拉罐干没了?这什么肚子?怎么这么能喝?!

白玛就乐:啊呀,这个酒嘛,水一样,还是我们墨脱的鸡爪谷黄酒力气大一些。

欸?不好喝你还喝这么多?

好啦弟弟,开玩笑的,喝吧喝吧随便喝。

他拘谨了一下,也就放开了,说以前在墨脱一个鸡蛋卖5元钱,一瓶啤酒要卖20多元,一来冬天雪封山,物资运不进来,二来主要是运费贵,全靠人背,背酒的人全是喝不起的人,舍不得……

容巴背货用脑袋背,藤带子勒在脑门上,走得再累货不离身,全靠Y形的多马[3]顶一下,歇歇脚。

一根多马传几代,白玛家里几代人都当过背夫。

白玛列珠是墨脱历史上最后一批背夫之一。

他很小的时候就成为一个容巴。

12岁。

(三)

白玛1994年生人,家里小孩八个,过世了三个。

病死了一个姐姐,病死了一个弟弟,摔死了一个哥哥。

大哥那时跟着爸爸当背夫,走到汗密往背崩的二号桥附近,摔死在塌方区。

只有爸爸和家里那匹马回来,亦是伤痕累累,妈妈陪着他们在野地里坐着,听不到哭声,只有整夜整夜的沉默。

像许多摔死的容巴一样,关于大哥,之后再也没有人提起过。

爸爸是还俗的藏传佛教宁玛派僧人,妈妈是普通的门巴妇女。不能当背夫的季节,他们需日日在田间劳作,不然没有吃的。二哥大白玛8岁,他负责背着白玛在村里上小学。一年级读完后,乡里小学招生,二哥没去,去了就没人照顾白玛了。

山野贫瘠,男儿早立,二哥自此辍学,却并不觉得白玛欠他什么。

大孩子照顾小孩子是门巴人的习俗,此地瘴气重,缺医少药,蛇虫出没,幼小的孩子容易夭折。

妈妈后来又生了一个弟弟,那个弟弟就差一点点夭折。

白玛说他记得很揪心,弟弟是深夜生的,生得太不是时候了。当时村里修水电站,每家每户都需要出几个背夫去“80K”[4]背钢筋水泥,爸爸也去了,家里只剩下妈妈、白玛和二哥。

当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夜,白玛负责光着屁股在一旁哭,妈妈负责生,负责接生的是二哥。

没有别的人选了,村里那夜是空的,接生等于迎死,二哥当时不过13岁,双手颤抖,浑身的血。

几天后爸爸回到家,二哥才哭出声来。

他涕泗横流地喊:阿爸,家里都活着……

弟弟出生后,白玛接替了二哥的责任,二哥则开始跟爸妈下地干活。

白玛像当年的二哥一样,背着弟弟去村头上课。他那时最羡慕同龄人中家里有爷爷奶奶的——家务活可以少干,玩累了有人给做饭,肩膀也不会老是那么酸,起码不用每天背上湿漉漉的了。

弟弟小,经常在他背上大小便,就像他小时候在二哥背上时一样。

8岁时,爸爸送白玛去乡里上学,从村里到乡里走了一整天,沿着雅江走,越过一处处塌方。这样的路,没有大人陪送,幼小的孩子不可能活着走到学校,村里就有孩子是这样死去的……

白玛住校,学费不用交,粮食需从家里带,还有油和盐。

墨脱是西藏为数不多的产稻米的地方,但产量不高,大米不够玉米凑,两种粮食混着吃,也就饱了。

肉吃不到,白菜是学生自己种,周末也挖野菜,天囔菜、盘当菜……这样才够吃。那时男生女生都带着墨脱秋旺刀,不为防身,为学校厨房砍柴。

学校有自己的山地,用来给学生们做粮食补给,每年都会烧烧山,种点儿玉米。

远古时代的刀耕火种,不只存在于历史课本里,还依旧存活在这里。每年的烧山都极为壮观,铺天盖地的火焰,各种爆炸声,热浪轰轰地袭来,一波又一波,眼睛都快被烤干。

几个小时后,大片大片的灰尘从天而降,各种奇怪的味道也袭来,有烤灌木、烤杉树、烤甲虫、烤蛇……

烧山后的晚上惯常会下雨,那雨猛下猛停、忽停忽下,像被未知的神明操纵……

白玛后来跟着老兵的消防救援队去巡逻,遇见火他是不慌的,他在上小学时就已经习惯了,那时这一边书声琅琅声嘶力竭,那一厢漫山遍野噼里啪啦。

来来来,看看谁比谁的声音大。

墨脱的孩子也过六一儿童节,过年一样开心,这一天有肉吃,饭也是纯大米。其余的时间,依旧一半大米一半玉米。周末学校有时不开伙,白玛就去走读生家里帮忙干活儿,这样能混口热饭,家里的小锅米饭比学校的大锅饭好吃多了。

除了寒暑假,学校没有规定其他放假时间,谁粮食吃完了谁就放几天假回家去拿。

白玛基本没享受过这取粮假,他的口粮一般由二哥送来,一天的山路,七八处塌方,大几十斤粮食,二哥吭哧吭哧地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