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八月节(第2/3页)

他在正街上又来回走了一趟,经过一条小横街,看见胡同里边有个“平安客栈”红漆招牌,就推着车过去。

这是一座住家改的两进四合院,一共才隔成十来间客房。掌柜的带他前后绕了下,大半空着。他最后租了内院一间西屋。说不上布置,倒还干净,两面纸窗,一张挂着蚊帐的硬铺,小方桌,两把椅子,一台洗脸盆,两盏油灯,一个铜痰盂。棉被枕头还是付了钱才有个黑不溜秋的小伙计送过来的。问了问,才知道茅坑在跨院儿。

他换了身大褂,只背了水壶,出了客栈,直奔正街路南那家“裕盛轩”。

门面相当讲究,院子也很宽敞。进进出出的客人,西装洋衫大褂都有,看样子不少都是燕京清华的学生。这么年轻,有说有笑,无忧无愁,李天然真觉得自己过了好几辈子。

他还记得师父师母来这儿点了些什么。伙计带他一入座,他就叫了清油烙饼,过油肉,四两莲花白。

最后那张饼吃得有点撑,可是真过瘾。

他离开了饭庄,在正街上遛了会儿,拐上了往北的那条公路。没多会儿就看到燕京大学校园和那些宫殿式建筑。他也没停,继续朝前走。沿路看见的,大部分是学生,也有些附近村里的。又没多会儿,远远的已经是清华校舍了。

前头不远是个三岔口,他上了折往西北那条。再走了一会,拐进了一条小土路,还是那个样。

这一带开始荒凉起来。路边不远,这一段,那一段,还埋着早已经倒垮了的一截半截虎皮石头围墙。李天然知道已经到了圆明园废墟。

他总有四年多没来了。反正他没生的时候就已经是废墟了。没给枪炮打垮的,没给大火烧光的,那能偷能拿的,也早就给偷拿走了。剩下一些谁也搬不动,也没人要搬的,都还在那儿。他不时止步观望。有些当年的湖沼已经变成了水田,可是一眼看过去,一片空地,没什么大树,全是一堆堆,一丛丛芦苇,起起伏伏的土坡,低的地方还积着水,偶尔还得跨过半埋在地里的花岗石,跟他上回来的时候没什么两样,一样荒废。

他看了看太阳,盘算了下位置,朝着荒园北边偏东的方向走过去。

他老远就瞧见了。

一座两座汉白玉破石门,一根半根石柱。

这就是了。斜阳之下,阵阵秋风,几声雀叫,几声蛙鸣,一片萧条。这就是当年长春园的西洋楼。

他上了几个台阶,在一根石柱旁边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举起水壶灌了好几口,点了支烟。

师父究竟是师父。在大好的日子里,也在为不好的日子打算。李天然十二岁那年,顾剑霜借着一次师门聚会,交代下一辈,“万一发生巨变,师徒分散,失去音讯,则切记,圆明园西洋楼废墟,每逢夏历初一午夜,是本师门幸存者约会时地。”

他又喝了几口水。太阳西垂,这个夕阳残照下的废墟更显得凄凉。他趁天没全黑,又绕着走了一圈,摸摸清楚附近,看有什么变动。晚上再来一趟。

他还是没在客栈吃饭,在大街上找到一家烤羊肉串儿的馆子,要了两串儿。带点儿肥的羊肉块儿,叉在一尺多长、像把短剑似的铁串儿上,外焦内嫩,就着硬面馒头、半斤烧酒,吃了个饱。临走之前,跟掌柜的买了些锅盔、油炸花生、半水壶白干儿,带回旅店。既然是中秋,还要上野地去看月亮,总得准备点儿吃的喝的。

他在硬铺上打了个盹儿,醒来快十点了。外边有点凉。他在黑短褂里面套了那件运动衣,再把吃的喝的全塞进了背包。小方桌上那盏油灯一亮一亮地闪着暗光。他等了会儿,听听院里和柜台那边都没声音了,吹熄了灯,探头扫了外边一眼,背着小包,一闪身出了房门。

八月十五的月亮还没升到顶头,可是满院子还是给照得够明。小偷惯贼老说的“偷风不偷月,偷雨不偷雪”,的确是经验之谈。

他一动不动地立在屋檐下暗影之中,总有小半支烟的工夫。然后上前迈了两三步,吸了口气,一矮身,蹿上了房。

他伏着身子,前后左右巡视了一圈,伸手试了试屋瓦,还挺牢,瓦沟里有些半干不潮的落叶。他站起来查看了下自个儿的影子。

内院外院全黑着,账房也睡了,只有大门口射上来一小片昏暗的光。要么就只是前头大街上露点亮。夜空之中,随着微风隐隐传来一两起笑声。正在过节吧。

他在房顶上轻轻弯身走过两户人家,下了房,上了大街。这条正街空空的没一个人,没一辆车,就两个路灯亮着。店铺全都上了门。月光之下,大路像条灰白色带子伸入消失到尽头的黑暗。

他顺着白天走过的路摸过去。毕竟是通往两所大学的要道,沿途都有路灯。燕京那边很亮,隐隐还有人影移动。他拐上了折向西北的小土路。清华那头可什么也看不见了。

他从白天下小路的地方上了野地,高高低低地摸到了西洋楼。十一点半。他四处查看了一下,在白天那个石座上歇脚,点了支烟,靠着背后那半根石柱,静静地等。

初一是有道理,又没月亮又好记。当然,今儿是八月十五,中秋月亮分外明。可是每月十五,月亮都挺圆挺亮。他一眼看过去,明月之下,一片空旷的野地,百步之内,几乎一目了然,无处可躲。

再看表,午夜十二点整。废墟一片惨白凄凉,只有阵阵风嘶。他试着轻轻一击掌。

师父的交代是,不论是谁在西洋楼废墟午夜先击掌,另一人数到十,以回击两掌来反应。再数到十,首先击掌的人再回击一次。这就是自己人相会的记号。如果第一次没有回音,数到十再试一次,再没回音就离开。

几年没来了,李天然以不同轻重手力击掌三次,发现在这样一个静静的深夜,以最轻手力击拍,掌声也可以传到至少十步以外。他不记得上回来这儿是用了多重的手力。

事情很清楚,只是没有答案。不错,他还活着,可是下月初一来这儿碰面的会是谁?师叔还在不在人间?这么多年下来,他老人家还会出现吗?就算师叔来过了,也来过多次,可是会连来四年,六年吗?

他打开水壶,仰头灌了口白干儿。

真要戒备的是朱潜龙。他既然能勾结日本人一块儿杀了师父一家,那只要他没死,他也知道这个初一密约,他也可以秘密来此赴约,身藏暗处,看师门之中谁会出现,再斩草除根。

朱潜龙肯定来过。他知道只有四具烧焦的尸骨,还有一个漏网之鱼。他只是不知道是谁。当然,他也知道师叔还在。

还是这小子几年下来不见动静,以为我们爷儿俩早都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