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圆明园废墟

刘妈非常勤快,第三天就领了个人来见他,竟然是和关大娘一个院儿的徐太太。

李天然一开始觉得不太合适。说生不生,说熟不熟。又想了想,这么也好,至少可靠,而且虽然五十出头了,身子还很健,又是一双大脚。这么就说好了。每天大早来家干活儿,逢十休息,每月五元。

礼拜一上班,他又查了下月份牌儿,农历九月初一是十月十五,还有三天。他坐在办公桌,盘算着还有什么事该办。苏小姐过来给他端了杯茶,又递过来前天出的《燕京画报》,“您可真沉得住气。”然后就不言语了,笑眯眯地站在那儿。

他这才发现他的东西登出来了,三版左下角,照片蛮清楚,文字草草看过去也没什么改动,只是“试航”下面多了个“木子”笔名。他朝着小苏微笑点头。

“就没别的话了?”

“都是人家的玩意儿……”他耸耸肩,“我只是抄抄……”

“那也得懂点儿英文才行!”

“说的也是……只不过没什么好吹的。”

“谁叫你吹?!”小苏一赌气,转身回她桌上看报去了。

李天然立刻发现他的话有点儿冲。人家一番好意过来说话,就给他这么一句给顶了回去。他想了想,拿起了钢笔在稿纸上写了“无心得罪,有心赔罪”八个大字,起身走了过去,把那张纸放在埋头看报的小苏面前,“该剐该杀,明天再说,我得先走……”就出了西厢房。

他在路上再又警告自己往后要注意。言者无心,听者有意。否则,还没打听出来人家的下落,自己早已亮在明处。

他先回家。迈进了大门,心里突然产生一阵阵温暖舒服的感觉,马大夫不提,他也没想到,这个小四合院还真是他第一个自己的家。再又看到徐太太已经在厨房生了火,更使他感到回家了。

徐太太炸了锅酱,一听说饿了,赶紧给切面。他叫徐太太一块儿吃,她说什么也不肯上桌儿,说老奶奶和关大娘在家等着她回去。李天然听了,叫她等会儿一块儿走。

从王驸马胡同到她们小杂院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两个人慢慢晃荡,走了几乎半个小时。他叫徐太太这几天把家给弄齐全,看缺什么短什么,就全给补上。他能想到的,就是买个小冰箱,再去给找个送冰的。

一进她们大门,连老奶奶都兴奋地拖着小脚,下院子来迎接。关大娘也替徐太太高兴。每月休息好几天,又不是从天没亮做到半夜,就伺候一个人,就能拿五块钱,实在比在别人家干老妈子强多了。可是李天然总觉得关巧红隐隐地有点不大自在。他意识到她的心,本来简简单单地做裁缝,现在一下子变成了他老妈子一个杂院儿里头住的。

他不想多留,取了手绢和帽子,试也没试就离开了。只是提了句,钱要是够,再给做件棉袍和丝绵袍。

他决定不去多想。晚上马大夫过来看他,带了两瓶威士忌,说正屋东西两壁,还该挂点什么,又说他家里有好几幅病人送的水彩,叫他有空去挑几张。马大夫兴致很好,两杯酒之后,拉他上“东来顺”吃涮锅。

回家已经九点多了。他洗洗弄弄,去各屋查看了一遍,关上了灯和门,回到睡房,躺在床上养神。

十一点左右,他起身戴上了刚打好的黑帽子,将帽檐拉到眉毛,又将黑手绢斜着叠成一个三角,再按照他西部片里看来的那些抢匪劫盗的做法,从鼻梁那儿蒙住了下半截脸,又在后头把手绢打了个结。他看了下镜子,藏青棉短褂,藏青工人裤,黑袜子,黑胶鞋,黑手套,全身漆黑深蓝,只露着两只黑眼珠。

他关上了睡房的灯,带上了门,在院里仰头稍微观望,就从北屋蹿上了房。

他伏在瓦上一动不动,只用眼睛四处扫瞄。夜空又黑又静,无星无月,可是带点风。偶尔飘过来一阵微弱的吆喝声。

他从扁担胡同下房,一个人影也没有。那盏路灯也不亮。他摸黑走了十来步,矮身一跃,上了胡家花园那一人多高的砖墙。

这还是李天然第一次在京城深更半夜翻墙上房。他很小心,也不想走远,只是出来探探,再试试他这身夜行衣靠。关大娘倒是眼尖心细。

他在胡家宅院上头绕了一圈。花园里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树枝在响。院子里各屋的人都睡了,门窗关得紧紧的,只有一间下房还亮着,在院子上空冒出一小片暗暗的光。他在西屋上头看见一辆空洋车,慢慢地在王驸马胡同往西走。李天然屏住气,趴在瓦上,看了看左腕上的手表,浅绿荧光时针和分针几乎重叠在十二。

他一下子全身发热。

也许不那么紧要,可是他躺回床上还有点嘀咕。好在我有个夜光表,我先击掌就是了。这才安心入睡。

之后两天他照常上班。下了班就去逛街,买点家里用的东西。

可是他从来没布置过家,只是听马大夫和蓝兰都说墙上该挂点儿什么,就去了趟琉璃厂。结果在一家什么斋的铺子里看到一副对联儿。掌柜的说是溥伒写的海淀:

云外楼台楼外塔

水中树影树中山

裱得挺好,价钱也还可以,十八元。

接着又上了马大夫家挑了两幅水彩,都镶好了框,一幅画的是北海白塔,一幅是骆驼队进西直门。是个外国人画的。

摆设什么的,可就麻烦了。他不懂古玩,买了几样必需的茶具,烟具,文具之后,就只在护国寺地摊儿上买了几件半新不旧,也用得着的小玩意儿。香炉,蜡烛台什么的。还买了两个种水仙的花盆儿。他又在王府井大街一家拍卖行看上了一座欧式穿衣镜。可是那个伙计一个子儿也不肯少,说六百就六百。只好不买。就只抱了个电风扇回家。

小跨院慢慢给他收拾得有点人味儿了。

礼拜三下班临走的时候,他跟小苏说他明天有事,可能后天也不来。苏小姐只是像没事儿似的点了点头。

十五号那天下午,李天然去灯市口那家自行车店租了车,背着帆布包上了大街。

他刚骑上去,还在人行道上,一声喇叭响让他抬起了头。几步路前头,一辆黑汽车差点儿撞上一辆洋车。司机伸出头来大骂。可是拉车的也偏头回了一句,“吹胡子瞪眼儿的干吗?有能耐打东洋去!”然后双手把着车弓子,没事儿似的,慢慢拉着那辆空车走了。

李天然看看没出什么事,就没再注意,只是听到汽车一上挡加油,顺便瞄了一眼。

是蓝田和一位打扮时髦的女人。只是短短一瞥,又只是上半身的上半截,他突然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可是立刻又觉得可笑。才回来没几天,就只见过这么几个人,或许是时髦人士的打扮都差不多,看起来眼熟。他没再去想,原路骑去了海淀,还是住进了“平安客栈”,还是那间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