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羽田宅(第2/3页)

他回头看了下罗便丞,还在那儿轻轻打呼儿,就没再多想,轻踩油门,掉了个头,跟了上去。

西大街上没车。他不敢跟得太近。尾随到了鼓楼东大街,前头那部拐进了南锣鼓巷,一直快到了尽头地安门东,才又拐进了条小胡同。

李天然没敢跟进去,把车停在胡同口,熄了车灯。

他瞄见那辆车在里头不远路北一个宅院前边停了下来,车灯还亮着,倒进了门。

小胡同暗了下来。他隐隐看见那个门口前头有几棵树。

这是谁的家?不会是山本。金士贻住东城。舒女士?羽田?反正值得来探探,总有点儿关系……

他在饭馆儿门口停了车,摇醒了罗便丞。

“怎么?已经到了?”

李天然下了车才看见大门上头有块横匾“顺天府”。门两旁白区黑字两个布条儿,一个“烤”,一个“涮”,给上头煤气灯一照,刺眼极了。

他们迈进了大门。有两个小伙计上来招呼,领着二人穿过了前院。

是个两进四合院,内院上头还搭着棚。北房有个二楼。院子当中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大火盆,上头架着铁炙子,缝中不时冒出一缕缕烟。火炉子旁边有两条长板凳和一堆松柴。

李天然这才发现罗便丞来了北平这么些时候,还没吃过烤肉。也难怪,头一回在这儿过冬。

人不怎么挤,可是东西北房都有客人,多半都在屋里头涮。伙计给他们在西屋找了个座。李天然先叫了半斤汾酒。

“吃这个非喝白干儿不可,你行吗?”

罗便丞说行。李天然叫他褪了上衣,解开领带和领扣,卷起袖子,“准备流汗吧!”

天然夹了十来片儿粉红带白的羊肉放在碗里,佐料儿只是点儿酱油,拌了拌,才放上大把葱丝儿和香菜。罗便丞一样样照着做。

他带罗便丞下了院子,站在火盆那儿,教他先用大筷子把葱丝和香菜放在炙子上垫底,再把羊肉拨到上头,翻了翻,六七成熟,再把碗里的汁儿往上一浇,再又拨弄了两下。烤得肉“嗞嗞”冒着烟。李天然一下子全捞进了碗,一只脚踩在板凳上,另一只立在地上,“来,吃吧!”

罗便丞也学他样,把只脚踩在板凳上。

第二趟他们拿进了屋。一口肉,一口白干儿。

罗便丞直叫好,满头大汗,一半儿烤出来的。

李天然看他这么专心,好像什么都忘了,心里也很高兴,想说句话又没说。可是罗便丞立刻感觉到了,“What?”

“没事。”

罗便丞放下了筷子,举起酒碗,“朋友,谢谢你,酒的确是治心痛的阿司匹灵。”然后一口干掉。

李天然付的账,“规矩,你头回吃,又是我带来的,”账单让他感到惊讶,倒不是才两元,而是他们俩竟然干掉三斤羊肉,一斤半白干儿。

罗便丞稍微有点摇晃,所以还是天然开。他在空空的夜街上,开得相当快,再照罗便丞的指引,左转右转地到了一个大门半开着的小宅院。

“进来喝一杯,看看我住的地方。”

“你还行吗?”

“我?不用担心……我母亲是爱尔兰人。”

李天然发现这条胡同就在景山后边。嘿!他心头一跳,离刚才那儿不远。

罗便丞伸手一指,“沙滩二院,我老师住那儿,”他回身前头带路,“这个公寓里头住的全是北大学生。”

掌柜的门房探头招呼了声,“火给您生上了。”

他们下了院子。东房亮着,一阵麻将声。

“这儿住的都是穷学生,两个人一间,我本来还有点不好意思,一人独占三间北房……可是才九块钱一个月。”

显然他也利用这儿工作。李天然接过来一杯威士忌,打量着屋子。真是标准的美国小子的家。乱七八糟。大本小本的书,一叠叠报纸杂志,满桌满地。墙上一张世界地图,一张中国地图,一张北京街道图,全是英文的。

“天然,”罗便丞倒在沙发上,“你怎么看卓十一他们这家人?”

“怎么看?家住王府大院儿,还能怎么看?”

“嗯……”他欠身用铁叉子拨了拨铜盆里的炭火,“可是堂会那天晚上我可开了荤……抽了几口大烟……”他倒回沙发,“你抽过没有?”

李天然微笑摇头。

“唉……”他抿了口威士忌,“这个时候,有钱有闲,住在北平,可真舒服……”他闭上了眼睛,沉没在回味之中,“颓废是有点颓废,可是真舒服……唉……那象牙小壶,那黑黑褐褐的烟膏,那细细长长的针,那青白色的鸦片灯,那个老古董烟床,那个伺候烟的小丫头……我看不到十八,可真会烧,手又白又巧,一个一个小烟泡儿,都刚好塞进烟锅儿,再给我点上……啊……那股味儿……带点油香,像烤核桃仁的香味,还带点焦味儿……啊,一口下去,两口下去,比抓痒还舒服,比打喷嚏还过瘾,你全身都酥了……”

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开始傻笑,“再这么下去,我可真离不开北平了……说正经的吧。”

李天然只是靠在沙发上休息,没有说话。罗便丞坐直了,“你知道我在堂会上都见到了什么人?”

李天然摇摇头。

“你知道江朝宗吧?连这位遗老都去了……你猜还有谁?潘毓桂!我的老天!全是亲日派!”

“你准备把他们写出来吗?”李天然有点明白为什么蓝老不出席了。

罗便丞点点头,“已经访问了清华的梅贻琦,燕京的司徒雷登,另外还要访问几个人……宋哲元,张自忠,都已经安排好了,还在安排市长秦德纯和北大教授胡适,校长蒋梦麟……哦,还有你们董事长蓝青峰。”

李天然非常佩服。这么一个美国毛头小伙子,才来没多久,刚来的时候连中国话都说不清楚,可是现在知道的事,跑过的地方,认识的人,比他多多了。就凭一个驻外记者的名义,说要找谁就找谁,而且见得着。他脑中突然一闪而过一个念头,要不要托他打听一下羽田?还有朱潜龙?不过他没提。

“你在想什么?”罗便丞见他半天没说话,就问了一句。过了会儿。见他没回答,又接了下去,“我的老板前天来了个电报,叫我写几篇长的,把冀东自治以来的华北局势分析一下……可是那天先去看了演习,晚上又去那个堂会,又碰见那些……唉,我不想下结论,可是皇军还没有进城,那几个小子们已经这么嚣张了,还跟我说什么‘只有中日亲善,方能确保亚细亚之和平’……你看,”他用手一指杂乱的书桌,“你看,打字机上的纸一片空白,一个字都还没写,三天了……”

李天然还是闷闷地喝着酒,墙上的挂钟说是十点半……师叔跑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