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冬至(第2/3页)

“不清楚……我是在总局当差,侦缉队,特警队,内区外区派出所的事儿,我不清楚……”

李天然又抿了口酒,“这位朱组长,现在什么模样儿……我有几年没见他了。”

“呦……”郭德福眯起了眼,想了一会儿,“身上挺结实,四方脸儿……我见的那回,留了个小平头儿……宽下巴……个儿跟……比您矮点儿……粗眉大眼儿……”

这个模样的确像是朱潜龙。李天然眼角瞄见师叔扫了他一眼,“还有什么别的?”

“长相儿就我说的了。”

“别的……朱潜龙那伙儿人,有个名儿吗?”

“名儿?”

“名儿!干这一行,总得有个名儿……像什么青红帮,一贯道,天桥四霸,哥老会……黑龙门。”

“黑龙门?听过……是不是他们这伙儿人就不清楚了。”

好小子!他发现这个姓郭的一说到节骨眼儿就扯开了。没关系,可是还是逼问了一句,“你不在里头?”

“我?!……”郭德福满脸不解,张大了嘴,“我这块料?……可连个边儿都沾不上啊……”

李天然知道这不是装出来的,就换了比较温和的口吻,“该上哪儿去找你们这位便衣组长朱潜龙?”

“那我可不知道……不过组长该您的这笔钱……”郭德福喝了一口酒,用手背抹了抹嘴,“可不能上便衣组去要……”还没说完就笑了起来。

李天然跟着笑了,敬了他一杯,“这我明白……”好小子,居然来逗我,“就算在大街上碰见了,不管讨不讨得了债,都请郭警官放心,在下绝不提您的贵姓大名。”

门口棉布帘给撩开了,一股子冷风跟着吹了进来。郭德福立刻收起了笑脸,低下了头。李天然望过去,是两个拉车的,缩着脖儿,吹着手,坐了下来。

“郭老弟……”半天没吭声的德玖向郭德福敬酒,“听我九爷一句话……”声音表情都很严肃,逼得姓郭的注意听,“这条儿金子,说多不多,说少可也不少。凭你那份儿差事,十年也攒不下来……”德玖顿了顿,“北平这儿也没什么好待的……是不是?……再说,你在二科管什么?不就是管缮写吗?你看现在这个局势,要是日本人真打了进来,你干下去是日本走狗,不干就上街要饭……”德玖掏出了旱烟点上,喷了几口,“当然,也不准儿给小日本儿拉了去东北挖煤……”他向姓郭的又敬了杯酒,“我看不如干脆明后天,告个长假,回你保定去吧!”

郭德福垂着头。

“有了这点儿本钱,做个小买卖什么的……”

姓郭的没再言语,连头都没点,披上了草黄棉大衣,就走了。

德玖招呼掌柜的,叫他下一笼好了,再给拿二十个,接着又给自个儿添了点酒,“大寒,多给了点儿。”

“我身上就这条儿,零的不到三十元,给不出手。”

“也没什么。”

“好在是羽田的。”

“好在……回去把他说的好好儿缕缕。反正确知有这个人,还活着,还在北平。”

掌柜的上了两大盘包子,还冒着气。德玖伸手拿了一个,也不怕烫,只沾了点儿醋,“趁热……”

李天然也拿了一个,“我还是有点儿担心……轮不到我,可是您要是栽了个跟头,那我的罪过可大了。”

“大寒,别说这些话……”德玖边吃边说,“咱们这几天小心点儿,多留点儿神……要是觉得有人在跟,那多半是这小子里外都吃……”他抬头一笑,“那我德玖可叫他……吃不了兜着走!”

他们离开包子铺的时候,都快十二点了。风还在刮,空中乱飞着片片雪花。地上薄薄一层白。

“掌门,您没听说?外头的小子都在传什么‘燕子李三,重返人间’……只是,”德玖拉紧了老羊皮袄,“‘侠隐’听起来老了点儿……”

李天然好好儿睡了一觉。早上醒来,徐太太给他熬好了一小锅粥,买了两套烧饼果子。可是师叔已经走了。

“李先生,晚上回家吃吧?”

李天然说回家吃,就带了小苏的礼物去九条。

风小了点。灰灰的天空还飘着雪,可是落地就化。昨儿晚上那片白也没了。地上湿湿的。

他把礼物给了小苏,请她打开。她吓了一跳,半天说不出话,耐心小心地解开了丝带,拆开了包装彩纸,翻开了丝绒盒,又乐又兴奋地叫了起来。

“我可没法儿还您这个礼……”小苏声音低低地。

李天然也有点儿尴尬,只好逗她,“好好儿用这支笔,就算还礼。”

他离开的时候,也少许感染上了小苏的快乐。再加上外头的空气新鲜冰凉,一点杂尘也没有,吸进胸膛,像是大热天一身汗口渴,灌下去一大杯冰水,浑身里外都爽快舒畅。

他还是想送点什么给巧红,可是也知道这个礼不能随便送。什刹海之后,送什么都会把他带上一个无法回头的途径。他有点不安,又有点内疚,觉得此时此刻,正事未了之前,他不能走上这条路。

又有那么一丝一缕的伤感,就像乌云渐渐遮住了太阳那样,慢慢罩住了他。

好,礼先不送,那上烟袋胡同走走?去付工钱料子钱?想想算了。过几天再说吧。他溜达着出九条东口,朝北往家里逛回去。

他没忘记师叔的话,在胡同口儿,借着点烟,前后左右扫瞄了一眼。

刚进院子,就听见徐太太在厨房里喊,“回来啦……有好吃的!”

他往厨房走过去,里边一阵轻轻爽朗的笑声,让他心一跳。

他在院里就瞧见了巧红,站在案板那儿,一身藏青棉裤袄,胸前沾了斑斑点点的白面粉,半挽着袖子,脸有点儿红。

“今儿什么日子您都忘啦?”徐太太在案头儿揉着面,满脸笑容。

“什么日子?”

“冬至。”巧红抢着说。

“是吗?”他想了想。

徐太太槌着一小坨面,“您没听过?‘冬至馄饨夏至面’?”她又槌了两拳,“可是我包的像是给狗啃了,才叫关大娘过来帮个忙。”

“你们可真讲究,”李天然脱了皮袍,“哦,关大娘,还没谢你给做的袍罩儿。”

“缎子面儿下套个罩儿——脏了可惜,也麻烦。”

“李先生外头住久了,都忘了咱们这儿过日子的规矩了……冬至大如年啊!……还有人拜冬。”徐太太开始擀面,“剩了点儿,怕您馄饨吃不饱,再给您烙两张饼。”她坐上了大铁锅,“您去换衣裳,这就吃。”

李天然进屋换上了巧红给做的小棉袄,走到西屋,发现桌上就一副碗筷,就回到厨房,“徐太太,关大娘,你们不上桌,我也不上桌。”

“那怎么行。”徐太太翻着饼。正在切葱的巧红也不言语。

他也不言语,到柜子里取了两副碗筷,“多下点儿,三个人一块儿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