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五月节(第2/3页)

太阳已经西下到后头山那边去了。天可是还蛮亮挺蓝,衬着徐徐滚动的朵朵白云。四周林子里响起了阵阵蝉鸣。

“奇怪,城里头的还没叫呢……”

天然没说话,只是紧紧搂着怀里的巧红。

上空白云,不知不觉给染上了一片片紫紫黑黑……

上路之前,他们把剩下的一些樱桃桑椹洒在地上喂鸟儿。

天渐渐暗了下来。他开了车灯。两个人一路都不想说话。她在烟袋胡同对街下的车。

李天然带着几件短褂和半瓶莲花白,刚迈进大门就听见蓝兰的笑声。他找了过去,都在厨房。德玖正带着她在案板上搓“猫耳朵”。一股炸酱的香味儿从炉子那边飘过来。

蓝兰跳过来盯着他的脸看,“一定又是卓家那小子……”她往围裙上擦了擦手上的白粉,摸了摸他脸颊,“还好,没徐太太说的那么吓人……”又把他往门外推,“快去洗手,这就下。”

她说她哥寄来张相片,已经搁了几天,又几天没见着他,才上门来找,才听徐太太说他叫人给揍了一顿。

是蓝田一身飞行衣帽,扶着一架飞机的螺旋桨拍的。英俊潇洒。照片背后一行字:“李大哥留念,蓝田赠。民国二十六年五月,杭州笕桥。”

“他们这一期,他头一个单飞……再有两个月就毕业了。”

没什么菜,可是三个人饱饱吃了顿儿山西猫耳朵。

还是蓝兰帮徐太太洗的碗。

德玖说上街走走,消化消化。

天然和蓝兰面对面坐在客厅,一个喝威士忌,一个香片。

“日子定了没有?”

“七月初吧。”她说已经没课了,班上都在忙着六月十三号的毕业舞会。“我现在很高兴去美国……人生就是一个个阶段。北平这段就快结束了。”

他没说话,可是心里叹了口气。年轻人看世界真是干脆。一会儿玩得半夜不回家,一会儿曲终人散,伤感离别,一会儿人生又是一个个阶段,一个完了接一个,头都不必回。

他趁蓝兰说着话,偷偷望着那张青春无邪的脸。真是可爱。心眼儿再鬼,也只是调皮的鬼……他想,每个人的命可真不一样,他小时候那段人生,到现在也没结束。而且怎么结束,什么时候结束,能不能结束,都还吊在那儿,吐不出,咽不下。

送蓝兰回了家,他给天津挂了个长途电话。他的事蓝青峰都知道了,只叫他沉住气,别急,等见面再说。李天然临时决定不透露朱潜龙会在前拐胡同宴客。

可是巧红那儿也一直没消息。他跟师叔也没别的辙,只有耐心等。他脸上的肿也消得差不多了。车也还了。腰胸上的纱布可还没拆,只是重绑了两次。李天然又像以前那样过日子。

这两天报上全是张自忠率团访日的新闻。尽管他临上船在天津招待记者说,“此行系旅行性质,并考察日本之军政工商航空状况……亦将与日本朝野人士一谈,但并无政治上使命……”可是许多社论还是怀疑张自忠负有与日方进行秘密政治交涉的任务。

警察局也一直没下文,反而是罗便丞三十号那天来了电话,说访问团提早回国,又说马大夫约他们明天晚上家里吃饭。

李天然对着镜子看了看,发现嘴角上头还带点肿,得留神罗便丞的死追活问。

天然六点到的。罗便丞正在跟马大夫和丽莎骂日本人小心眼儿,说明明讲好是参观访问,可是东京报纸偏说张自忠是来日本“见习”……他抬头看见了李天然,注视了一会儿,“怎么了?是撞到木头,还是撞到吃醋的丈夫?”

李天然一挤眼,“一半一半……撞到一根吃醋的木头。”

“OK...”罗便丞微微鬼笑,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那天在东京参加陆军大臣杉山久的宴会,有一百多人,他居然公开要求张自忠就华北经济提携表达意见。搞得连席上的日本人都有点紧张……”他停了下来,慢慢举杯喝酒,卖他的关子。

丽莎笑了,“好……我来陪你说对口相声儿……那么张市长又如何应付?”

“应付得很漂亮,”他高兴地笑,“张市长说,中日经济提携的必要基础是平等,而它的先决条件是消除政治障碍,也就是说,消除冀东伪组织……”他抿了一口酒,“告诉你们,我第一个站起来鼓掌!”

马大夫在沙发上咬着烟斗,静静地望着兴奋的罗便丞,“很好,我相信张自忠和全中国,都很高兴有你这样一位热诚的美国朋友……”他顿了顿,“这样好不好,等你该写的稿发出去之后,还有什么感想,不妨再写篇长一点的,给我们太平洋研究所的季刊。”

“写是可以……”罗便丞想了想,“我这次跑了趟日本,心情非常复杂……比如说,我真不明白日本怎么敢如此自大。跟几个少壮派军官谈过两次,我觉得他们未免太小看中国了。他们只知道中国老,中国旧,中国穷,中国落后,可是忘了中国大……大到可以说无限。”

“那你觉得非打不可?”丽莎起来为每个人添酒。

“当然。不出今年。”他有点激动,“马大夫,马凯夫人,你们应该有印象,访问团里有位加拿大记者,说这太像一九三一年了,太像‘九一八’前夕了……是吗?”

马大夫默默点头。李天然一直没插嘴,静静喝酒。

“你们知道我这次回来的感想吗?”

三个人都在等他说。

“我觉得日本像是跟中国受教多年的小孩子,现在长大成人了,还是要超越中国才有自信。”

丽莎微微一笑,“超越?日本早已经走在中国前头了。它要征服。”

“对!”罗便丞叫了起来,“这就是我的意思!征服是超越的血证!”

李天然心里一颠,觉得这些话有点耳熟,不就是山本的“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吗?……可是单单废墟断臂,就能表示青出于蓝而未胜蓝?

他离开马大夫家已经半夜了,也没搭罗便丞的便车,说吃得太饱,要散散步。

他很烦躁。在空空的夜街上,在半凉半暖的微风吹拂之下,仍安不下心。他进了烟袋胡同,刚拐过小弯,迈了两步,蹿上了房。

巧红给他轻轻开了门,悄悄在他耳边问,“有事儿?”

他半天答不上来,只是紧紧搂着她,“想你。”

连软软绵绵的巧红,都驱走不掉他心中那股烦躁……

连晚上打坐,练拳,也只是暂时性的宁静,天一亮就回来了……

徐太太已经问过两回,他都说不必。那天早上又问,李天然就掏出了一张十元,叫她看着办。

下午回家,他发现大门两边都插上了蒲剑和艾虎。进了院子,又发现北屋门上也给贴了两张黄纸朱砂的天师符和钟馗像,客厅茶几上点了两根红蜡,摆着一盘核桃酥饼,上头印着五毒,还有好几碟子的红樱桃,黑桑椹,白桑椹。酒柜上一盘清淡的晚香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