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东站送别(第2/3页)

天然也抬头顺着声音找过去。碧蓝的天空,片片白云。果然,一架,两架……从他们头上飞过去。很低。机身上的红色太阳标志一清二楚。

远远像闷雷似的炮声,隆隆地滚了过来。

蓝兰跑进了院子。又一架低飞而过。

“来轰炸?”她捋了捋衣裳,还是昨天那身。

“不像。”他点了支烟。

老班回厨房了。长贵说是来撒传单。杨妈“呸”了一声,“就来吓唬人!”

一连几声炮响打断了他们,引得蝉乱叫。

“哥哥现在就飞来,多好,把它们全打下去!”她跺了下脚,望着又一架消失在屋脊后头。

天然拖她回了屋,拨了个电话给马大夫,“怎么回事?”

“还有什么!在打北平!”

“打到哪儿了?”

“一早炸了南苑……还有西苑,北苑……几十架轰炸机……你在哪儿?”

“九条。”

“来我这儿吧。”

“不行,晚上要送蓝兰上火车。”

“今天晚上?老天!真赶上了!”

李天然又接着打给罗便丞。不在,说是上铁狮子胡同访问宋哲元去了。

他挂上了电话,心里觉得有点可笑,又不是味儿。回来北平快一年了,结果这时候只能找两个美国人打听消息。

他叫蓝兰在家等,别急,别慌,别出门。跟她一块儿喝了粥,他就上街了。

进了胡同,瞧见南边和西边上空浮着团团黑烟。东四大街上聚着一堆堆人,都在无声无语地抬头仰着望。

又走了几步,路西一家铺子前面围了一大群人。

他过了街,挤在后头踮着脚看。墙上贴着一张布告:

铃木及酒井旅团全面进攻北平。

日机今晨猛烈轰炸南苑西苑。

我守军损失惨重,伤亡数千。

二十九军副军长佟麟阁,

一三二师师长赵登禹,

壮烈殉国。

看的人全呆住了。偶尔一两声“啊”的惊叫。没人议论。李天然又默默看了一遍,慢慢随着几个人离开。

他没有目的地走着。店铺全都上了门。有一两家开的,也只留道门缝。街上人不少,也不知道在干什么,有的还抬头找飞机。大马路上一会儿就一辆前拉后推的板车,上头堆满箱子包袱,棉被褥子,坐着老老小小,也不知道是往城里逃,还是往城外逃。

他朝北走。铁狮子胡同口上塞满了汽车,大部分是军车。好几个背着长枪刺刀的士兵在拦路指挥。

他从十一条绕回去,没进九条,一直往下走。

巧红正蹲在院儿里洗衣服。老奶奶在旁边板凳儿上陪她说话。李天然很快地把外边儿情形跟她们说了说,叫她们这两天别出门儿。

巧红站起来,擦了手,请他上西屋,说有件东西交给他。天然跟老奶奶点了点头,进了她屋。

门窗都开着。巧红拉起他的手,悄悄说,“你没事儿吧?”

“没事儿。你呢?”

“也没事儿……就前天去送衣服,东娘可乐了……说她龙大哥就要升官儿了……”她的手指在他掌心上划来划去,“给你写了两个字儿,认出来没?”

李天然摇摇头。

“再给你写一遍。”

李天然窘着微笑。

“‘想你’……”

他心跳心热,拉她到了门后头,一把搂了过来,深深吻着她……

回九条路上,看见南小街有家羊肉床子还在做买卖,进去买了条羊腱子和一堆烧饼。马路边儿上,正有两个穿着开裆裤的小子在那儿追来追去。后头那个嚷着,“劳您驾,道您乏,明年请您逛二闸。”

李天然心里头叹了口气。懵懂无知真是福……

他把吃的交给了长贵,回到藤架下头坐,抽着烟,等午睡的蓝兰起身。

往后怎么办?走着瞧?可是他跟巧红的事,可不能老是走着瞧……潜龙的事没了,或许也只能走着瞧,总不能拖她下水,说不定又当寡妇……

北平真是说完就完,还没两天……伤亡惨重?一天死了两位将官?可也够惨重了……可是那些大兵呢?都是谁?姓什么叫什么?有人提吗?有人知道吗?他们的家人呢?他们的仇又该怎么去报?……

四点多,他听见蓝兰屋里有了动静。又过了好半天,她才进后花园。

他眼睛一亮。白丝衬衫,颈上一副珠圈,黑麻长裤,镂空皮鞋,落肩长发,倒是没化妆……李天然笑了,“你这是逃难,还是度假?”

她脸上一红,“不许你笑。谁家事先就预备好了逃难的衣服?还不是有什么穿什么?”她给自己倒了杯茶,坐了下来,“还这么热。”

老远隔会儿就响几声炮,接着就一阵蝉鸣。

杨妈给他们两个提早开饭。还是在后花园吃。一盘羊腱子肉片,一盘回了次炉的烧饼,一壶龙井。

蓝兰拖杨妈坐下来一块儿吃。杨妈没咽两口就哭了。蓝兰眼圈儿也发红,也吃不下了,趁杨妈去了前院,跟天然说,“就她我舍不得……把我奶大的……”

上车的时候,杨妈更是哭得说不出话,搂着蓝兰半天也放不下手……

他顺着东四大街往南开,一阵奇怪的感觉笼罩着他。上了东长安街,他脑子才转过来。

马路上静静的。街声,市声,人声,都没了。到处飞着废纸。就几个行人在低着头急走。洋车都不知道躲哪儿去了。一片死寂,了无生气。他打了个寒战。

他不自觉地偏头瞄了瞄东交民巷里头那根无线电杆,心里一惊。杆顶的灯亮着,下头赫然一面黑三角白旗。

蓝兰轻轻拍了下他右肩,“送给你。”

他接了过来,是上回他们三个在北海拍的那张照片。

一出前门西门洞,车开始多了,很乱很挤。他左右看了看,在离东车站广场好几条街外停了车。高高塔楼上的大钟,快八点了。

东站前头广场上全是车,挤满了人,涌来涌去。这边喊叫,那边喝骂,娃娃尖哭。李天然左手提着皮箱,右手拉着蓝兰,使了点劲儿,硬从人群中间往前头死挤过去。给人骂也装没听见。才几步路已经浑身是汗。

总算挤到了大门口。两个人贴墙站着,喘了会儿气。天然叫蓝兰在那儿守着箱子,他去找那个铁路警察。

还没举步,就听见大门口那儿有人喊,“蓝小姐!”李天然朝着喊声挤过去,一边挥着手。

那个警察满头大汗地挤了过来,“蓝小姐?”蓝兰说是。“李先生?”天然点点头。

“跟我来……”路警前头开路,蓝制服背后全湿了,“劳驾让让……”蓝兰抓着路警的皮腰带,天然一手按着她肩膀,一手提着皮箱紧跟。

三个人先拱进了车站。候车大厅,更挤更吵更闹,更闷更热更臭。

再慢慢半步一步地拱到前头左边一排办公室。那位路警挤到了一块“北宁铁路警卫队”木牌下头,伸手打开了旁边那扇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