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贩私得利只是一时之利,洞烛机先方有一世之利(第4/12页)

“这……”李钦情知此言有理,倒是犯了难。

“哈哈。”王天贵笑了,“只要李少爷肯向官府告发,递状纸的衙门我倒是已经帮你找好了。”

李钦注目王天贵,就见他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说:“去找漕运总督,必定让你满意。”

人逢喜事精神爽。彭海碗被古平原派出去做事,赶回到江宁时,已经天蒙蒙亮了,可是一点都不觉得困倦。他回想起这几十年的生意路,一开始是跟着老家的乡亲做木材,后来干过牙行,因为居间拉合时口齿伶俐,被胡老太爷看中,选进泰来茶庄做事。不到十年工夫,又独自到江宁的分号顶门立户,成为泰来茶庄最大分号的掌柜,一路走来虽然不敢说是顺风顺水,可也是处处得利。然而这一回,他眼看着这位古东家大展拳脚,在十分不利的情况下,一举扳回局面,令不可一世的京城李家节节败退,这才三个月不到,几乎就将李家的客源全部斩断,这样的生意简直是闻所未闻,真是痛快至极。

他打定了主意,等到茶庄这一季结算分红之后,就要向古平原请求,也能来帮古家做盐生意。一是这倒三七的利看得人真是眼红,为古平原做盐铺掌柜、伙计的这些生意人按月分红,一个月下来,普通一个小伙计的红利就抵得上别家的大掌柜,怎能不让人艳羡。再者一说,跟着古平原这样的人做事,也确实觉得心情舒爽,此人大方不说,而且讲义气,实在是个值得投奔的东家。

彭海碗叩开茶庄后院偏门,瞧见古平原住的正房一溜灯光,一愣问道:“东家这么早就起了?”

伙计笑道:“哪里是早,昨晚盘账,和几位账房先生还有盐铺的掌柜几乎一夜没睡,刚吃了夜宵,想是走乏了,正在谈天呢。”

“哦。那正好,我也过去把差事回了。”

彭海碗说着,抬腿向正房走去,掀帘进去抬眼正看见大家围坐一起,听古平原讲话。

“彭掌柜回来了,辛苦辛苦,且坐喝茶歇歇再说话。”古平原一眼瞧见,含笑招呼。

彭海碗笑着坐下,跟众人一起听着,原来古平原正在谈盐务。

“正如方才大家议账时所说,盐生意中的很多事光是从买卖中去想,越想越是糊涂,只怕一辈子也不能明白。”

“那东家就给咱们好好讲讲吧,让咱们也明白明白。”

“这一时半刻哪里讲得完。”古平原摇摇头笑道,“要真是从头说起,可就早了,上古时期中华本是一分为二,炎黄二帝各领一半,要不是因为争夺食盐打起来,中华也不会归为一统。所以这盐啊,从一开始就带着些血腥味,利与祸并存。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不可或缺,那就都是大利所在。百姓可食素却不能食淡,所以盐就成了货品中最能谋利的一样。”

故此历朝历代都将盐视为国税的利薮,春秋时管仲为了让齐国争霸,率先提出官营盐场,商人未经特许不得经营,后世纷纷效仿。汉武帝时为了平定北方匈奴,耗空了国库,于是下令‘笼天下盐铁’来聚财兴兵。到了唐朝,则不仅盐场是官营,连盐铺也要由官府控制,史称‘榷盐法’,其实说白了就是明明一两银子能买到的盐,偏偏要十两银子卖给百姓。家家都缺不了食盐,不买又不行,只好忍气吞声了。为了维护这种官卖制,当然就要禁私,严刑峻法不一而足。汉武帝时发现贩私盐要砍掉一根脚趾,再犯就砍两根,直到不能走路当然也就不能再贩私盐。后世的法度更严,杀头已是司空见惯,以至于唐末爆发了王仙芝、黄巢暴乱,元末有张士诚揭竿而起,这些人论起出身都是私盐贩子。”

“老天爷!”这些名字就是不读书,在各地茶楼书馆也是常听常闻,想不到都是贩私盐的,众人小声发出一阵惊叹。

“说起产盐,两淮当之无愧是第一,古语有云‘南风一到财自来’,那时候人们可以自己到盐滩地上去捡晒出的盐块,用笤帚一扫就是一簸箕,然后拿到市场上卖,又有‘小满十八扫’之说。官府怎么能让盐白白被百姓捡拾,于是便将盐场圈起,又根据产盐地的产出、运输、百姓人数的多寡,设立了引岸专卖,‘引’就是产盐的数量,‘岸’就是允许销售的地点,像青海盐湖、山西盐池、长芦盐场、两淮盐场、四川盐井等等,将产盐区与销盐区捆绑在一起,不许人越雷池一步,这样既方便朝廷管理收税,也能平衡各地盐价。本朝嘉庆、道光年间,两淮盐额有一千六百多万引,叫做纲盐。每引大约三百七十斤,在两江之内的差价最高便已经达到十几倍,那时两湖也是两淮盐场的运销地,雪白的盐运到汉口掺了不少杂质不说,价钱更是涨到三十多倍,那些扬州盐商能不大发特发?据说当年的总商汪太太,一人独占十八园林,养了面首无数,出门时连马蹄铁都是纯金的。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别说他们,就连盐商家中看门扫地的仆人,也是整日吃香喝辣,回到家中也有人赶过来叫‘老爷’呢。”

一席话听得众人咋舌不已,对古平原更是佩服,人家不愧是东家,咱们只知道卖盐,他却能将盐务掌握得如此谙熟。费掌柜笑道:“当年扬州是十大盐商,还有无数中小商人,个个坐分渔利仍能如此豪奢。眼下您是一家独大,假以时日,无论是一夜之间建白塔的江春,还是坐拥十八园林的汪太太,财力都无法与古家相提并论了。”

古平原却没有随着众人而笑,他拿起案头一本书,抚着书面道:“我方才说的那些,都是《陶文毅公全集》中所记载,陶澍陶大人真是咱们生意人的知己,他若不死,两淮盐场何至于成了今天的模样。”他想起当日胡老太爷的话,轻轻叹息着,对着费掌柜道,“如今我们贩私盐,从中赚了巨利,但这毕竟是权宜之计,何况有违律例。如果不是为了打倒李家,我是不会这么做的。但是话又说回来,引岸专卖已经是过时的制度。如今长江上有洋人的小火轮,一天一夜能抵漕船数日行程。我前年在京里赴万茶大会时,听一个英国商人林查理说起,他们国内还有一种‘火车’,跑起来比最快的马还要快上十倍。依我看来,这些东西早晚有一天要在大清国出现,火车取代骡马,火轮取代漕船,那么以往舟楫不通、车马不便的地方,可能就会瞬息可至,新的商机就在这里。诸位,记住我一句话,贩私得利只是一时之利,洞烛机先方有一世之利。”他凝目费掌柜,继而扫视众人,郑重道,“假以时日,我希望能将两淮盐场甚至是天下盐场的巨利,分而匀之,让百姓吃盐不必再锱铢必较。主顾笑得开心,商人才能乐得长久,你们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