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封二十年前的信,让李家换了当家人(第3/11页)

他看了李万堂一眼,自顾自又说道:“我跟官府的人说了,抓得到便抓,抓不到就算了,不必勉强。反正就算抓到了那个混混,问出了给银票的人,人家也可以矢口否认,财大势大难以定罪。就像当年在京城,有人杀了常四老爹,还不是不了了之。我和你说这些,是要告诉你,案子上的账可以赖得一干二净,不过生意上的账可别想赖掉。只要冤家对头还在经商做买卖,我家的仇就不怕报不了,我古平原就有办法让他还了这笔血债。李老爷,你说呢?”古平原背着手说着,霍然回头看向李万堂。李万堂紧紧抿着嘴,看着这个大儿子,听着他那诛心之言,想到二十年前自己的一个决定,居然会造成今日这个骨肉相残的局面,当真是人在做,天在看,不知什么时候便有报应临头。

他面向滚滚而来的江水,目光望向很远的地方,过了一阵子才开口道:“二十几年前,你祖父是做粮食生意的,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徽商,家里虽然谈不上殷实,但也足够供我读书习字,以备进京赶考谋个功名,来日好光宗耀祖。”

古平原万万想不到他会说起这件事,此事他从母亲口中已经听过无数遍。祖父的粮食生意原本做得很好,没想到正在扬州收粮时,碰上了“闹漕”,粮船连月不动,天又降雨不休,以至于整囤整囤的粮食都霉变,将老本全都赔在了扬州。祖父急病攻心,连家人的面儿都没见上,就这样死在了外乡。

“我当时正准备赴京城,闻讯赶到扬州准备将你祖父的尸首运回来,没想到的是,尸首竟然被当地一个盐商给扣住了。他拿出一张借据,要我先还银子,再领尸首。那借据确实是你祖父亲笔所写,我问过与他同行的人,因为当年的粮价起伏不定,他想趁机赚上一笔,却没想到反将借来的钱都赔了进去,不然也不会这样焦急以至于病发身故。”

古家刚刚把做生意的钱都赔光了,哪里还能凑出一大笔银子来还债,就算能回到徽州去借,可是这边尸首已经摆了十几日,再摆下去必定腐坏。古皖章,也就是如今的李万堂,自然不肯让操持大半生的父亲落得这样的凄惨结局,于是与那家盐商好说好商量,希望能宽限些时日,先将尸首领回去,日后凑了钱再来还债。

可是这户盐商却毫不通融,放出话来说,要么立刻还钱,要么就将古平原祖父的尸首抛到大海里,供鱼虾果腹。古皖章被逼急了,闯到盐商家里,说是宁愿给他当牛做马,只要把父亲的尸首还回即可。那家盐商的主人是个年轻气盛的公子哥,继承了家业,整日大宴宾朋,寻欢作乐。他倒也不在乎这些钱,更不缺少仆役,只不过是瞧着徽商碍眼,借机拿古皖章取乐。

见古皖章真的急了,那盐商不慌不忙当众提了一个要求,说是自家养的一条看门狗昨夜刚刚病死,现在要给这条狗发丧,却缺一个摔盆捧牌位的孝子,要是古皖章肯做这个孝子,那就把账一笔勾销。

“扬州的瘦西湖,你也去过。”李万堂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前世的事儿,“瘦西湖西侧的那条长街有四五里长,最是热闹繁华,当年我就是在这条街上,在无数人的惊异和嘲笑中,给一条狗披麻戴孝,捧着它的牌位,一直走到城外。”

古平原已经听呆了,只觉得身子一时愤怒得如被火焚,一时又像坠入了冰窟,原来古家曾经蒙受过这样的奇耻大辱,而且就是眼前的这个“爹爹”一身承受,他咬牙切齿地追问了一句:“那家盐商是谁?”

“你见过,就是当日在同庆楼被我百般羞辱的潘姓商人。”

原来如此,古平原恍然大悟,怪不得李万堂会特意找上门去,用这样决绝的方法来对待那个姓潘的盐商,让他当着两江商人和旧日同行的面家破人亡,自己当初觉得他手段太过毒辣,原来其中还有这样的内情。

“我将你祖父的尸首运回徽州安葬后,紧接着就大病一场,几乎没了性命。病中我发了毒誓,有朝一日,一定用百倍的财富来羞辱那家盐商,让他也尝尝那种锥心刺骨的滋味。”

古皖章把这件事咽到肚子里,和谁都没说,所以古平原的娘始终并不知情。他病好之后,就将所有书本一焚而空,专心做起生意。但是事非经过不知难,他真正进到生意场中才知道,要想白手起家超过那些几代传承的盐商巨富,简直就是不可想象的一件事。为了能找到赚大钱的机会,他这才离开徽州,前往了京城。

“我在京城一时技痒,与那些附近赶考的腐儒激辩,他们只懂八股,哪里知道实学。”古皖章舌战群儒却稳占上风,而且谈的都是从四书中领悟出的经济之道,正好被李家当时的主人看到。

“此后的事情不必细说了。当李家向我提出那个要求时,我还以为要做决定很难,但事后回想,仿佛是立时便答应了,就像是一直在等着这个机会似的。”李万堂的嘴角露出一丝自嘲的笑。

“从那以后,古皖章就摇身一变成了李万堂。”想到李万堂二十年后才一举拿下两淮盐场,痛痛快快地报了仇,这份隐忍与不忘,也难怪他会是京商中无人敢惹的“李半城”。古平原心里大为震动,只觉得口中又苦又咸,也不知是个什么滋味,涩涩地说了一句。

李万堂微微苦笑:“人活在世上,走路并不难,难的是遇到了岔路去选该走哪一条。选择永远是最难的一件事。我当年被仇恨蒙住了心,选得太快了,要是现在让我再选一次,也许就不会再去当什么‘李半城’。”

“我当初进京赶考,陷害我的是李家的张广发,这个人是你派来的?”古平原忍不住要问出这个藏在心中已近十年的谜。

“李家万贯家财,当然不会对我这个外姓人一点防备都没有。我说到做到,从未再去与你们联络,但是李家却没有放松过对你们的警惕。京城的徽商会馆里就有李家派去的坐探,你一进京,人家就知道了。要是你顺利考中进士,分发京城为官,今后再将一家人都接了过来,事情还有个不露底的?于是她想除掉你,一了百了。”李万堂口中的“她”,当然就是李太太。

“是我及时阻止,可是最后她还是派去了张广发,设计将你流放到关外。她说这是最后的办法,要不然,我就算能护得你一时,却护不住一世,何况徽州的古家人更是如同砧上鱼肉,任人宰割。她以你们一家人的性命做要挟,我也只能默许了。”

古平原处心积虑想要从张广发口中得知那场无端陷害的答案,现在真相大白了,他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