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从今别后,两地相思万种,有谁告陈(第4/10页)

“李家父子先后被仇恨驱使,做出的事受世人痛恨唾骂,自己亦受果报,现成的报应在眼前,难道还不能警醒你吗?”

古平原用复杂的眼光看着苏紫轩,那目光中既有爱怜也有愤怒,还带着几分关切与担心。他最后说:“佛曰‘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你真该好好想想这八个字。此时回头还不晚,要真是一意孤行造出无边杀劫,那在我眼里,你连李钦都不如。”

苏紫轩的心猛然一抖,抬头见到古平原已经转身离去,她张口欲唤,却终于还是没有发出声音,只是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

“古东家……”古平原走出不远,身后传来呼唤,是四喜追了上来。

“我告诉你一件事。小姐其实给曾国荃献了一条计,让他去杀洋人,这样就能把事情闹得无法收场。”

古平原吃了一惊,仔细看四喜不像是说谎,忙问道:“得罪洋人岂不是大忌?”

“不,是将罪责推在朝廷一方。曾国荃要派兵连盐丁带那个约翰大班一起杀死,就说是盐丁们不满朝廷在竞买一事上偏帮洋人,意图将他们交给洋人做苦力,所以含忿行凶。”四喜三言两语交待清楚,“至于那个李钦,小姐找到他,让他想办法在洋人进上海之前,在松江府的客栈住上一夜,以此作为衙门不抓他的条件,李钦一口便答应了。”

四喜魂不守舍地回来,苏紫轩还是保持着方才的姿势一动没动,四喜呆呆地看着她,苏紫轩过了一会儿才说:“你都告诉他了?”

四喜跪了下来,满脸都是凄惶:“这是我第一次违背小姐的话,可是我真的觉得古平原说的对,仇恨噬心,那不正是我日日看到小姐痛苦的原因吗?咱们放弃吧,不要再想报仇的事儿了,好吗?”

苏紫轩咬着下唇,喃喃地自言自语:“我本来以为世上没有这样的人,所以我对世人毫不怜悯;我本来以为世上没有这样的男人,所以我宁肯不做女人。可是……”她闭上眼,如玉的手拭去眼角的一滴珠泪,她也分辨不出此时心中是何滋味,是因为古平原拿李钦与自己作比而难过不甘,还是因为古平原的话让她看见了仇恨带来的结局而心旌摇动,又或者是因为她终于发觉自己在下一盘太大的棋,棋盘无边无际,大得让人心生恐惧。

“走吧!”苏紫轩勉力收回心神,忽然轻叱一声。

“走?”四喜茫然道。

“该去给山东巡抚看看这支金皮大令了。”苏紫轩目光冷硬,仿佛蕴含着寒冰一般。

“小姐……”四喜身子一软,低声哀求着。

古平原赶到松江府的客栈时,客栈中两伙人正在争吵,一看见古平原,两方都停了下来。

“古先生?你来得正好。”约翰大班紧紧皱着眉头,怒气冲冲道,“我已经满足了你提出的一切条件,你不能派这些盐工来羞辱我,这不是文明人的做法。”

古平原视线一扫,并没有看见李钦,倒是不出意外地看见了二十几个盐丁,为首的正是那日在南通海塘工地上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杨福庆。他当然不知此人是太平天国的辅王,却明白他是众盐丁的首脑,于是一步跨过来问道:“你们是接了谁的命令来此?”

自从古平原在海塘意外地没有揭穿真相,杨福庆等人起初都是迷惑不解,后来他们慢慢从看守盐场的清军口中得知,将僧格林沁的铁骑从山东引到寿州的罪魁祸首另有其人,后来又发觉古平原暗中用大笔银子买通盐场守卫,给盐丁及其妻小买米买药、添柴添衣,心中芥蒂不知不觉已是消了大半。直到月前,张皮绠告知杨福庆,说白依梅临死前将英王遗孤交予古平原抚养。杨福庆这才可以肯定,即便英王之死与古平原有所牵连,那也一定都是误会,英王妃死前与他已经冰释前嫌,否则怎么会将唯一的孩子,这个朝廷欲得之而后快的陈姓后人交给古家,而古平原敢于担下这个掉脑袋的责任,更是足证此人的肝胆,绝非无义小人。

当然,此时不能深谈,杨福庆只是很干脆地回答道:“也不知清兵吃了什么药,忽然关起了一批老少,让我们到这儿找洋人要回一万两的欠款,拿银子回去赎人。”

古平原一听就都明白了,这都是下好的套儿,杨福庆等人就算有所怀疑,可是人在矮檐下,生死操于人手,不得不来“要债”。至于约翰大班,无理尚要搅三分,岂能受他一向瞧不起的清国人如此无端勒索。

一个伸手就要银子,一个绝不肯给,当然会大吵特吵,引得客栈中掌柜伙计和众多投宿客人在旁围观。古平原心知危险正在迫近,也顾不得多解释,拱手抱拳道:“约翰先生,眼下有人要杀你,还要嫁祸于这些盐丁,你们不赶快离开,都会有杀身之祸。”

约翰大班并不相信,匪夷所思地摇着头:“这里离上海已经不远了,又是在府城中,哪里会有杀人放火的事情。你说得未免太离奇了。”

杨福庆却相信了,他是在血海中打过滚的人,对于危险的嗅觉本就超出常人,早就觉得事情不对,忙问道:“古东家,是谁要陷害我们?”

“你们只不过是替罪羊,他们真正要害的是洋人。他们不死,你们就不会有事。听我的,带上洋人马上赶到上海,到了租界里就安全了。”

“好!”杨福庆此刻对古平原言听计从,将手一摆,不顾约翰大班等的抗议,将他们架起来就往客栈外疾步走去。

刚一来到院中,所有人都是悚然一惊,不自觉地停下脚步。

不知从何时起,院子里无声无息地站了一排戴着面巾,手拿强弓硬弩的黑衣人,院墙上每隔三尺也蹲着一人,个个张弓搭箭对准了众人。

恐怖的气氛布满了整个客栈,人们眼睁睁看着在檐角灯笼的反光下,那些锋锐的箭头闪着寒光,似乎能听到松弦后利箭破空袭来的尖啸。

杨福庆久历战阵,一望之下便有所察觉,小声对古平原说:“他们拿的都是湘军的装备。”

“嗯。”古平原自然心里有数,他没想到曾国荃这么快就下手了,手心顿时攥了一把冷汗。

奇怪的是,明明这些人已经布好了阵势,却迟迟不动手,仿佛在等着命令。

古平原再不迟疑,踏前一步刚要说话,却听对面一个又高又壮的人先向他一指,抢先说道:“你出去,其他人都给我留下。”

“为什么单放我一个?”

“啰嗦什么,不出去难道要留下来等死,老子可要命人开弓放箭了。”那大个子喝道。

“鲍军门?”古平原仔细辨认着,忽然一口叫了出来。

“哦、这……”那大个子一下子愣住了,犹豫了一下,干脆摘下面巾,正是掌管湘军马步重兵的提督鲍超。“古东家,你怎么会搅到这里来?”他皱着眉头,不情不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