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推倒一堵墙,便多了一条路

扎着红头巾的张皮绠紧握钢刀,一头钻出高粱地。眼前是一小片晒场,在山东平原广袤千里的庄稼田里,若不是凭着那一丝线索,想要追到这儿来根本就是大海捞针。

对面猛然站起的那个人,高出张皮绠足有一头,双眼密布血丝,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三眼花翎!

张皮绠一眼就瞅见了那象征尊贵的翎帽。在这片血流成河的修罗场上,十几万人缠斗厮杀,拼得血肉模糊,但这支三眼花翎依然那么显眼。在清廷领兵大将中,只有一个人有三眼花翎,那就是统率满蒙铁骑兵的僧格林沁亲王。

“僧妖头!”张皮绠咬牙切齿地大喊一声,这一声过后,身后嘈杂的脚步明显加快了速度,都在向这边奔来。张皮绠片刻都未迟疑,捻子个个与僧格林沁不共戴天,若是下手慢了,这个天赐良机就要落到别的弟兄手里了。

“我不要功劳,只要砍下僧妖的脑袋,就算是梁王来了,也休想与我争!”两个兄弟和一个叔叔都死在僧格林沁的黑龙江马队手上,这份仇恨让张皮绠瞬间红了眼,紧咬着牙向着对面飞跑过去,手中钢刀已然高高举起。

杀!面对面的两个人心中闪电般转的都是同一个念头。

半个时辰前,僧格林沁手下第一悍将铁哈齐中伏箭毙命,亲卫队损失殆尽,他便自知这次难免一死。捻子杀了个千里回马枪,将他围在高楼寨三天三夜。苦苦待援时,山东巡抚阎敬铭带队来救,他乘势倾巢而出,本打算里应外合,却不料救兵竟是捻子假扮!大本营一失,全军进退失据,几万人马被分割包围,像宰牛一样碎割活杀。一夜功夫,苦练十年的铁骑兵全军覆没,要不是铁哈齐带着亲卫队拼死冲杀,他早就死上好几回了。

现如今……僧格林沁看了一眼站在身边的女人,只觉得嘴里又苦又涩。这个美丽娇俏的女人在床上百依百顺,让征战半生的僧王在温柔乡里享尽快乐,生平第一次有了打完这一仗,就回到蒙古王府,与这个女人共度余生的愿望。

僧王一念及此,求生的念头更强烈了。

还有机会!

他抬眼向前望着。他看的不是奔过来的张皮绠,而是越过他头顶,紧紧盯着那刚刚从青纱帐里被众人簇拥着走出来的青年将军。僧王一眼就认了出来,那是梁王张宗禹,这反贼的画像僧王不知看了多少遍,那桀骜不驯的模样,沉着镇定的表情,一定是他!

只要攻其不备擒下这捻子头领,其他人一定不敢上前,到时候便逃生有望。至于张皮绠……僧王握紧了腰畔的宝刀,那是先帝亲赐的神雀刀,削铁如泥,只要轻轻一搪,这捻贼的刀就会断成两截。

说时迟那时快,僧王已然想好了杀掉张皮绠之后,接下来掷出尸首制造混乱,借宝刀生擒张宗禹的几步。身经百战的他反手握住刀把,瞅准张皮绠的钢刀来处,便要拔刀反击。

拔刀需用力,然而就在这一刻,僧格林沁觉得腰腹间猛地一痛,钻心般痛入骨髓,这突如其来的疼痛将他的力气一下子抽光了,手虽然已经紧紧握住了刀把,却像被定身法定住了一样,再无法移动分毫。

他眼角一瞥,就瞥见了身旁那个曾给他无数欢愉的女人。女人的眼里如今已无半点柔情媚意,取而代之的是令人心寒的恨,恨之入骨的狠!

一瞬间,僧格林沁全明白了,他知道自己完了,过去的荣光都将化为乌有,等待自己的只有死亡与黑暗。“想不到戎马一生,竟死在女人手里!”僧王只能想到这儿了。张皮绠刀锋已至,那虽非宝刀,但在今天这一战前,也磨了无数遍,闪着慑人的寒光。

手起刀落,人头落地!

白依梅盯着在地上滚动的人头,脸上仿佛全无表情,又似悲似喜。那人头滚出一丈多远,直到被一个身形颀长的男子踩在脚下。

“杀了僧妖头了,我砍了他的脑袋!”张皮绠的欢呼声响起,梁王身旁的捻子们都大呼大笑地奔了过去,将张皮绠高高举起。

梁王没有笑,他凝望着脚下这颗血肉模糊的头颅很久,然后抬眼看着白依梅,脸上的表情竟与她有几分相似。

白依梅两眼望着苍穹,仿佛透过乌云看出很远,口中喃喃自语:“英王陛下、黄将军,你们在天有灵看见了吧,我为你们报了仇了。”她闭上眼,两颗豆大的泪珠滑落脸颊。

“这女人是僧妖头的贱妇,杀了她!”几个捻子兵只差一步没砍到僧格林沁,眼看着大功落入张皮绠手里,恼恨的眼里像抹了朱砂,跳着脚直奔白依梅而来。

还没等到近前,这几人就同时急刹住脚步,瞪大了眼睛,手里的钢刀好悬没掉在地上。

视线所及处,就见梁王张宗禹单膝一跪,居然向着那女人屈身施礼。

正在狂欢乱舞的人们都怔住了,一个个像被施了定身法,僵着身子转过头,目瞪口呆地望着首领。在人们的记忆中,梁王张宗禹从未跪过任何人。

白依梅也是一怔,张宗禹望着她,低声道:“僧妖头是捻子的大敌,多少弟兄死在他的手里,若不是英王妃,我们报不了这个仇。”

白依梅脸色苍白:“我是为英王陛下报仇,为我丈夫,不然……”

“我知道!”梁王张宗禹不待她说完便抢先一句,“我这一礼也不全然是为了捻子弟兄。”他的声音更低,低得只有他与白依梅两个人才能听见,“王妃忍辱负

重,可比西施毁吴,宗禹感佩万分……”

“梁王,请你、请你起来,这样说话多有不便。”白依梅的脸上近乎没有血色,艰难地说。

梁王依言起身,向身后看了看,先吩咐道:“传我的将令,立即将僧妖头的首级与三眼花翎用飞马挑杆传示战场。”他又转向白依梅,“眼下战事胶着,此举

必可大挫清妖士气,令其不战自溃!”

“那可未必。有道是哀兵必胜,如今僧王的爱将陈国瑞像疯了似的率领骑兵寻找他的主子,扶王陈得才已被他杀了。”身后传来一个悠闲沉静的声音。

白依梅身子一颤,梁王也是猛一皱眉,陈得才是陈玉成的亲叔父,是捻军的智囊人物,想不到一年间叔侄二人俱阵亡于沙场。

走过来的人一袭白衣,步子从容不迫,脸上带着一丝冷漠的笑容,在人人似血葫芦的修罗场中像观音大士下凡,在他身边还跟了个狡黠机灵的书童。“你怎么来了?”白依梅不必看,听声音也知道是苏紫轩。

她与苏紫轩在寿州城外一见,苏紫轩劝她自荐枕席,为僧王做妾,然后伺机报复。白依梅自觉得陈玉成是因为信了古平原的话而死,自己几番为古求情,最后居然会是这样的结局,丈夫的一条命等于是间接断送在了自己手里,一咬牙便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