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利益是刃,信誉是鞘(第2/13页)

“这话怎么说?”古平原奇道。

后生认真地看了他一眼,“你知不知道,今晚这客栈里来了一个妖孽?”

古平原摇摇头,他真的不懂为何客栈里会住进妖孽。

“穆门十子,你听过没有?”后生不耐烦道。

古平原一扬眉:“听过。”

“那陈孚恩你自然知道了。”

陈孚恩!这个名字古平原不仅知道,而且还熟得很。他是道光咸丰两朝名宦,虽有才干却为人奸邪,先拜道光朝权相穆彰阿为义父,穆彰阿倒台后,他又党附肃顺。人人都知道陈孚恩是个奸臣,却始终攻不倒他,就是因为他的靠山太硬的缘故。

至于陈孚恩的名字之所以为古平原所熟悉,那完全是因为古平原的老师。古平原的老师当初曾做过河道小吏,时逢开封黄河溃决,皇帝特派大学士王鼎为钦差督办治河,王鼎没日没夜守在河堤上,终于保住了一方百姓。古平原的老师亲见王鼎名臣风范,心许不已并以其自勉。后来调任徽州当县丞,仕途上本有一番雄心壮志,谁料任期将满时,却听到了王鼎自尽的消息。

王鼎之所以自尽,完全是因为皇帝袒护穆彰阿,不肯查办其渎职贪墨之罪。王鼎思来想去,最后想了一个很绝的法子,便是“尸谏”,又称“死劾”。他于上朝当日一早,朝服自缢于家中,怀中留的遗书便是一封奏折,其中绝口不谈私事,笔挟风雷,慷慨激昂,通篇都是劝道光帝亲贤臣远小人,共弹劾穆彰阿大罪二十款。

这封奏疏一旦上达天听且流传出去,正色立朝的仁人君子感泣其事,都会一股脑地上书围攻穆彰阿,那么皇帝纵然有心包庇也无济于事,权相势力再大也不免土崩瓦解,王鼎的目的就达到了,虽然身死,然则必登贤臣史册,与龙逢比干齐名,亦可含笑九泉。谁知这件大事居然被瞒下了,皇帝虽然知道王鼎死了,死因却是暴病身亡。

这都是因为一个人在捣鬼!

陈孚恩投在穆彰阿门下,在京中耳目甚多。王鼎尸谏一事他最先得报,赶到王鼎家中威胁其子,说大臣自尽有失朝廷体统,必无厚恤,万一皇上震怒,还可能累及家人。王鼎的儿子胆小,于是将奏疏交予了陈孚恩,事后携父棺回原籍陕西蒲城。而陈孚恩因此事得到了穆彰阿的厚酬,从侍郎升为尚书,主掌兵部。但时间长了,这件事终究还是瞒不过世人,一封奏疏可焚,悠悠众口难塞,王鼎的儿子因为不能全父志而为人唾骂,郁郁而终。陈孚恩的奸臣之名则从此像被刻在额上,只是畏其势大,无人敢当面诘责罢了。

古平原的老师自此亦是心灰意冷,对成为治世良吏绝了念想。县丞任期一满,便飘然林下,做起了私塾先生。古平原跟着老师学习,每年一到王鼎忌辰,老师必定焚香痛哭,口中骂得最厉害的,便是那陈孚恩。

所以陈孚恩的名字古平原从小是听熟了的,而且跟老师一样对其恨之入骨。此刻听闻客栈中住的居然是这个大奸臣,又听客栈外这些人都是陕西口音,顿时明白了,这是王鼎的蒲城老乡知道陈孚恩获罪远戍,特地来此截他,要为王鼎王大人讨个公道。眼见群情汹汹,那后生说的一会儿可能要出人命,搞不好一语成谶。

古平原回想白天那两个差人的话,其中一句“你以为自己还在京城做大官”,便猜到那个看上去畏缩的小老头,想必就是陈孚恩。一代大奸如此收场,古平原抬眼望了望满天繁星,心中想的是,远在徽州的老师若得知此事,尚不知该如何高兴呢。

古平原回身便想走,走了几步,摸到袖筒中的银票又慢慢缓了步伐。他沉思着,自己来此是为了还主顾被克扣的当费,无论此人是陈孚恩也好,还是其他大奸大恶之徒,哪怕他是王天贵也罢,难道坏人来当主顾,就可以随意克扣欺瞒?作为一个生意人,良心究竟应该摆在什么地方?他不断地问着自己,渐渐在雪中站住了。

本县的县丞姓余,今晚接到地保的报告,几乎是从被窝里跑到广全客栈的。他之前看过邸报,心里明镜儿似的,陈孚恩之所以不死,是因为慈禧太后和恭亲王不让他死,为的就是让他受这份活罪,朝廷不让死的人却死在了本县,虽说一县之尊是知县,但是自己却掌管一县街面上的治安,到时难免当个替罪羊。故此他吓得不轻,慌忙指挥人马拦住这些陕西人。可是人家不肯善罢甘休,等到天一亮谁知道还有多少人来,更别提本县和附近的读书人也要来声援,那就越发不可收拾了。

他越想越是心焦,手脚也吓软了,倒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还是有个人扶了他一把,才将他从地上搀起来。

“大人。”扶起他的正是古平原,他施了一礼,“不管流犯所犯何罪,朝廷有朝廷的法度,已然判了,就不该再滥设私刑。还请大人从速设法,救人为先。”

“是,救人,救人!”余县丞方寸已乱,也没顾得上诧异此时此刻怎会有人替陈孚恩说话,只喃喃地重复着古平原的话。

古平原见状附耳上去,在余县丞耳边说了一番话。余县丞眼睛慢慢睁大,点头连声道:“好、好、好!”回过神来,这才诧异地问,“你是何人?”

“草民是本县万源当铺的四朝奉,姓古,叫古平原。”古平原知道,若能结交几个官府中人,对自己行事有百利而无一害,“大人,此事解决得越快越好,不然被哪个巡察道知道了,报到省里,恐怕有碍大人官声。”

“嗯,你提醒得好。”余县丞用欣赏的眼光看了看古平原,不过让他们连夜上路,恐怕京里的官差不会同意。又不能把他们安排到县衙去,万一这把野火烧到县衙,事情反倒叨登(叨登:翻腾;重提旧事。亦作“ 叨蹬 ”。)大发了。想着他又为了难。

“可以安排他们去城外无边寺。此处万无人能想到,明日连城都不用进,直接上路,出了县境,就与大人无干了。”古平原知道这干循吏,最擅长也最愿为的就是称为“护官诀”的“推、拖”二字,只要这两个字玩得转,即使升官无望,乌纱必定可保。此时古平原出的主意便是“推”字诀,果然深得余县丞的心意。他大喜道:“对、太对了,出了县境一切与我无干,就这么办。”

陈孚恩被人隔着墙骂个狗血淋头,屋里两个差人也怕受连累,嘴里不干不净骂着人,陈孚恩一脸木然,对满耳的谩骂恍若未闻,忽然糊里糊涂被人架到马房,然后就听客栈二楼有人高喊“流犯陈孚恩上吊自尽了……”,随后大门打开,门外一群陕西人一窝蜂地涌了进来。谁不要看看这个大奸臣最后的下场,往后回蒲城说起来,自己为王鼎大人报了仇,面上自然光彩。大家都这么想,所以外面连一个人都没留下。说时迟那时快,自己被人推着架着出了客栈门口,黑夜里也不辨东西,踉踉跄跄走了不知多远,恍惚中过了一条河,在一处庙宇前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