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得木(第2/13页)

沿了饮马河岸,盖为雾气所蒙,朝阳唾而不漏光。东边路、西边路、南边路,路径歧出八九支。回首尽是,买进的风儿太撒野,搅了河面,齿齿的鳞甲、累累的堆积。李二娘体会这寒气冰身,思想昨夜委屈,堪似黄花瘦的伤心人、泪涟涟的雏儿;行一步,情恸无数,兀的不愁杀人也么哥。李二娘奔东又走西,寻不见藏身的处所,一味哭上柳梢头,恨不能当下掘个坑埋了自个。李二娘逢人便躲,折身就走,奔跑半个时辰,便花瞎了眼睛,瞅不见眼前事物。只得摸上草木林树,走了一程,绊脚倒在一家庭院里。你道这是哪家?不曾想脚下一绊,竟跌出一个断肠的铁石人儿。

刘海天闻到夜的湿水味道,忆起多年前明暗交合间的那场大火。日上一竿,破夜的大火才被浇灭。刘海天坐在残垣横壁上,望那烧着的爆响,毕毕剥剥,和抖弯的几柱青烟。整个豁了口的院落勾来一千冷气,灌湿百尺余热。这烧来的豁口,一气儿蹿了几十众人来,只是一撇,带出挨了墙的拥拥落落。面皮里压不住的笑、佯作怒骂的响,一截一截刮来。刘海天正要寻拿放火人,刘焕明突然哽哽咽咽地一路哭来,直到刘海天眼前,哀哀恸哭。刘海天喝止刘焕明,却问不出明细。刘焕明头发尽散,满面乌黑,一身的尿臊气,啼哭的间歇又拖地翻滚了身子,滚到北滚到南,滚出污七污八的破烂衣裳。刘焕明他娘手捻了佛珠,口中诵来佛号念。出了声的,老天保佑。走近了刘海天道:

那寡妇李二娘半夜的时候背着焕明逃了。

锁链那般硬,怎能逃得掉,刘海天道。

想是跳了窗逃的。刘焕明他娘道。

想来这火也是她放的,一人道,趁乱逃了去。

刘焕明他娘又是一阵诵佛之声。

别念了,整日价地叨叨叨,不见半点闲心,等我死了好给我超度不是?

刘焕明他娘住了嘴,拨开众人,转身走了。远到另一头时,一阵偏风又将她的诵经呢喃声响噼噼啪啪传来。

刘海天唤了刘焕亮命他骑马去追。

到哪儿追得?

逃去了哪儿便去哪儿追。

可她会逃去哪儿?

现今的女人都是疯的,没一个不是望城镇里头扎的,刘海天长叹一声,上个狗屁学堂。

李二娘可不曾上学堂。

哪个狗日的插嘴?

一簇人儿各自走散。

被夜晚泡坏的村子刚现出黎明的样子,一阵乌云气象。高风吹下,拂过众人脸,劈开刘家两扇大木门,摇晃晃。先是从门内出来一人,又并肩出了三人,接着出门的又是一个人,暴然之下,再涌了十数人奔出,最后踏出的是一匹枣红高马。纵身马上的刘焕亮,像是跨了百匹骏马,冲出一道缝,同了尘埃迷雾,如脱笼之鹄,望饮马镇上,望四顾苍茫的田野里冒风奔驰。

刘海天由兜里摸出块怀表,看了一眼,再望了日上三竿,又放回去。他尽把袖口撸上,一步一趋地走在巷道里,脚印撒了一路。在泥水淤积的地方,刘海天沿河看到马蹄印爬上坡,并跟着弯道伸进前面河后村的林子里。他偏了蹄印,沿着一带黄泥矮墙走,过了一会儿,在泥墙渐高的方向,在明媚的阳光下,浮现出一座光秃秃的四四方方的破败院落。兀自立出的屋子里空无一人。越是近了房屋越是感到加深的黑暗和潮湿。刘海天翻身进了院落,房门锁着,他走上石磨等了半个时辰被犬吠唤醒。醒来绕了院子三匝,刘海天把脸俯向水面掬水喝,倒影将他的脸弄碎了,同样碎掉的还有李二娘她爹的脸。零零碎碎凑得还原了脸,刘海天翻身坐上水缸的缸沿,看到一个湿淋淋的李二娘她爹一瘸一拐地蹲到磨上去。

它遮不住你那杆枪。李二娘她爹开了口。

是我先问了你,你那木头刺破了你的褂子。

你是说这个吗?李二娘她爹晃了晃手。

你莫动,刘海天说,你莫再动。

你的褂子,它太小,遮不住你那杆老猎枪。

你这湿淋淋的身子,莫不是灌了一身湿淋淋的酒,这真是个好处置。

夜里被人栽了桩好事。

是吗,我这夜里也被人栽了桩好事。

我瞧见刘焕亮那崽子骑了马过河。

那崽子真不懂事。

你错怪他了,他问了我个早。

你倒说说,我有没有错怪了你。

我早说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昨夜的那等事与你不相干的了?

实不相干。

我定会抓了她回来。

抓回来任你处置。

任我处置?

任你处置。

这话倒错怪了,处置她的是宗族规法,不是我刘海天。

刘海天忒有兴致,灿灿的笑遮住面,捧了手做的水瓢,转向水缸,拨开水缸里的秋叶。水面映了天,团团硙硙皱了天。水底的气泡冒了出来。刘海天说,你这缸里还养了鱼。说完,一尾红鲤鱼再次吐了泡到水面爆开。刘海天喝完水,弓身捡了一块块石头对李二娘她爹说,这石头啊,会说话,你听—刘海天拿了石头一声声丢进水缸里,李二娘她爹听到了石头说,咕咚、咕咚、咕咚。刘海天突然高举大石头砸了缸。那庞大的缸,轰然,全碎了片,水也一下全豁出来。更豁出了活人出来,你猜得没错,李二娘从这碎缸漫水里浴出来,并呼了一大口气。她这湿衣服虽然瞒了整个身儿的体态,等泄了洪,倒凸了个玲珑身子。李二娘湿淋淋地对了她湿淋淋的爹说:

还真是个泼出去的水。

刘焕亮直追了几个时辰,东张西望,瞧到的全是空处,没遇见一个人。拨转马头,回到来路。没料到,远隔几里之外,已望见李二娘被吊在梧桐树下。刘焕亮早被雾气濡湿了脸,鞭马快奔,直奔到自家院落的,这树下。落鞍下马,径直来到刘海天身前,哪里拦得下。刘海天早攀下柳条,往她双腿上鞭打,一连打折柳条十数枝。李二娘并不惨叫。缠作一缕的麻绳团团绕了几绕,硬生生捆绑了李二娘,腹背并作的腰肢左突右扭,也是挣不脱身。李二娘眼瞪了刘海天说,爹啊,你可知女儿遭受的苦楚。说罢,泪如泉涌。痴痴傻傻的刘焕明,一惊一乍,载哭载滚,口里嚷道,要抱了女人睡觉。刘海天一巴掌掴了去,说,过些日子再给你。刘焕明呜呜捂了脸望望闭眼诵念的娘亲,一个趔趄,闷倒在地。刘焕明醒来忘了先前的疼痛,抓了李二娘又是要抱了女人睡觉。刘海天拖了他到房里,又拿了斧头砍倒另一株抱圆的梧桐,再拔去了尖刺,刮平了,削滑了,粗粗糙糙做出一截圆木,抛到床上撂给他。刘焕明搂了圆木,这才呼呼大睡。刘海天看天已暮了,月儿也上了皎洁,将缚着的李二娘,掼进西面一个没窗没亮的柴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