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第2/3页)

此语一出,几个杯盏落地,众皆叹服。

遗憾的是,一九七六年的周红兵并不具备这种可喜的幽默感。我都把毛主席的诗词从头念到尾再从尾念到前,还背起老三篇,但当我试图往她那边靠近几厘米,她似被毒蛇咬了,身子马上往另一侧移去。我们之间的距离是一个精确恒定的常数。我很失望,心里特别急,感觉自己是耗子,对着一个光滑的鸡蛋没法下嘴,回了家,整夜手淫。我决心把她搞上手,再弃之如履。没等我想出什么好办法,她找到我,目光忧伤,向我致以革命的敬礼,说道,“我们都还小,谈恋爱的事还是以后说吧。”

我那时真纯洁,把鸡蛋打碎,不就可以下嘴吗?半年后,我去学校帮李国泰打架,才知道周红兵嫁人了,嫁给一位解放军叔叔,叫傅全生。我们之间的友谊至此划上圆满的句号。我非常愤怒,觉得她是小婊子,怎么可以说一套做一套呢?我忘了自己的无耻,只晓得要发泄自己的怒火,找了一个高音喇叭,三更半夜潜去周红兵的新家,伏在窗下,听到里面传出床咯吱响的动静,心中炉火焚烧,扬起喇叭,对准窗户,大声吼道,“打倒反革命分子傅全生!”再撒腿狂奔。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这一行为将导致多么严重的后果。后来,我与傅全生阴差阳错认识了。那时,我是大成县县长。他来找我办事。我听说他已与周红兵离婚。我说,“你们郎才女貌离啥子婚,脑壳进水了?”傅全生苦笑,说道,“妈的,老子当年正爬高山如覆平地,痛并快乐着,一个短命鬼在外面高喊口号,说我是反革命,要打倒。深更半夜,苦惨了老子,被那鸡婆推下床,当场痿掉。以后,老子只要一脱她的衣服,耳边就响起那声口号,妈的,哪里还硬得起来?”我没敢说自己是那个短命鬼。我若是老实交待了,谁敢保证傅全生不会暗地里找人把我给阉掉?

一九七七年,我的工资加了五块钱,每月拿三十六块钱,可喜可贺。社会上都在讲陈景润,讲他为了证明哥德巴赫猜想,在煮鸡蛋时特别爱把表往沸水里扔,还老把头往电线杆上撞。母亲开始苦口婆心做我的工作,说,“别人可以证明一加一等于二,你为什么不能证明一加二等于三?”

我说,“陈景润练了铁头功,你儿子没有。再说,若全中国人民都是陈景润,那谁来修街上的电线?”我没提自己也往电线杆上撞过头的事,不好意思讲,因为我是回头打望姑娘。母亲被我气得嘴唇发抖,叫我滚。我懒得睬她,用手摸李国泰的头,说道,“乖,哪天证明个一加一等于零让你妈看看。”

李国泰嘿嘿笑,大口扒饭。感谢毛主席,感谢华主席,感谢英明的懂得审时度势始终屹立不倒的继父。我们家不要饿肚子,隔三差五还有几片肉打打牙祭。继父回来了,翘起腿,点燃了一根大前门,打量了我许久,说道,“国安,国家马上要恢复高考了,我看你去试试吧。”

我说,“我都上班了,还考什么考?”

继父说,“我看了文件,工人农民、知识青年、复员军人等都可以考。哪怕结了婚,未满三十岁的,也可以。老话说,大乱大治。乱了这么多年,我看以后这社会上有文凭的人要吃香了。”继父露出忧心忡忡的神情。

大家可能不会觉得这句话有什么了不起,但在那个年代,这是多么高瞻远瞩的智慧!我这个在当时好歹也算是有文化的初中毕业生,对时代的敏感性却是远远不如只念过二年书的继父。继父再一次洞悉潮头的秘密,也预见了自己未来黯淡的政治前景。我常想,如果继父有幸出生在革命年代,想必也有可能成为封疆大吏;又或者说,继父晚出生一些年,接受好一点的教育,他又会成为怎么样的人?命运不可假设。我懒懒洋洋地应了,并没把这事放在心上,过几天,继父搬来一摞复习资料。我哪里看得进?我交往的多是不良青年,谁都不把所谓知识当一回事,更不晓得摆在自己面前的是一次十年难逢的机遇。我没跟着他们去街头打打杀杀,就算给了我继父与母亲天大的面子。但老天爷似乎忘掉了我曾经做过的恶,惦念着我行过的善。

还记得陈映真吗?一天晚上,我从朋友那喝酒回来,天空中有微风,路边的杨树吐出一团团轻絮。路灯下蹲着一个女人,单薄的影子。我没留神,迈着长腿,跌跌撞撞,走到她身边,冷风一次,哇一下呕吐。这一吐不要紧,还一脚踢翻暗处的椅子。椅子上坐着的孩子,惊醒了,哭开了。那女人慌忙起身,扶好椅子,撸起袖管擦去那孩子脸上有污物,不无埋怨地说道,“你这人是怎么走路的?”咦,很眼熟嘛。我挠挠头,这不是哪个吃了我半个月馒头的女孩吗?身材虽高挑了不少,这脸蛋还是有印象的。何况她眉心处还有那么一粒痣。病孩子的模样倒没有改变,时间仿佛对他没有意义。女孩认出我,顿时红了脸,以蚊蚋一样的声音结结巴巴地说道,“是你啊。”

我晃了晃晕沉沉的脑袋,酒意不断上涌,但也心明,字还是认得,顺手捡起女孩搁下的书,随手一翻,吃了一惊,说,“你看得懂?”女孩儿看的是一本《高等数学》。我也翻过,如看天书。“慢慢看,就看得懂。”女孩儿小声说道,“马上国家要高考了,我想去报名。”我说,“你多大啊?”女孩儿的声音更小了,“二十。”

天,这么说,她只比我小三岁?她脱光衣服让我摸的时候,就是十七岁的大姑娘了。我一下子燥了耳根,怎么也不能把记忆中那具赢弱的身子与眼前的她重叠在一处,赶紧走开,不敢回头看,走到东门桥时,觉得浑身躁热,扑通一下,跳下桥,迎着满天月光洗了一个冷水澡。我操,我堂堂一个七尺男儿还会比不上一个小娘们儿?李国安啊李国安,人家可以蹲在路灯下看书,可能还没有馒头吃,你他妈的条件这么好,还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不行,老子非要争一口气不可。

我这辈子要感谢的人很多,陈映真的出现,让我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改变,我开始看书了,可能那一晚被冷水泡开了窍,发现往日觉得艰深无比的课本并不难,不过就是一些定理公式嘛。母亲为我的改变深感诧异,也没说什么,到了晚上,煮来一个荷包鸡蛋。李国泰看了不高兴,也嚷着要吃。母亲瞪过去一眼,说,“你哥要补脑子。”

其实这个家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讨厌。

这年夏天,我考取省师范大学。我去了那所祠堂,很想与这个当时我还叫不出名字的女孩儿分享喜悦。我想她也能够考上。她搬走了。那个脸比屁股大的女人不耐烦地说道,“不晓得。搬走好几年了。”再恶狠狠地补充一句,“你晓不晓得,她爸是上面下来的大右派哩?”我朝这个满脑袋鸡屎的女人吐了口痰。我又在偶遇陈映真的路灯下逛了几夜,还在附近打听不定式几次,都没她的消息。她仿佛就是专门为了点化我而出现在那个春风沉醉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