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 昼(第4/5页)

只是,在那些比她迟婚、丈夫远不如沈泰誉耀眼的女同学、女朋友纷纷怀孕生子后,她的优越感荡然无存,她的成就感一落千丈。同学聚会、闺蜜聚会,她们秀的是自家的宝贝,炫的是育儿经,她呢,纵然一再声明自己是丁克一族,可是她的冰雪聪明的朋友们、同学们,总是在她跟前,有意无意地推荐不孕不育的中药疗法,试管婴儿技术领先的专科医院。

她恨他。因为沈泰誉,她那遭人嫉妒的、惹人艳羡的完美人生,没了,毁了。随着年月的流逝,那些怨恨、轻视、斥责,也都渐行渐远,他们的家,成了男生和女生宿舍,沈泰誉不过是她前半生的同行者、同住者,一个固定的背景、一项静止的道具、一件可有可无的家具而已。

这一切,都归因于那两张冰冷的检验单。她的完好,与他的缺陷,构成了比科罗拉多大峡谷还要陡峭的落差。从此,她在山顶,他在谷底,有着互不交叉的路径。

可是,同样内容、不同结论的检验报告,为什么会冒出来两份呢?关锦绣好不容易捱到凌晨六点,坐在车里,拨通了重庆姐姐家的电话,电话是姐夫接的。

“是锦绣啊,有什么事吗?是泰誉有消息了?”姐夫的声音睡意蒙眬。

“联系上泰誉了?”那边换成了姐姐尖厉的嗓音,姐姐抢走了听筒,“泰誉怎么样?他好不好?有没有受伤?你不知道,这两天,妈都快急死了,天天看电视新闻,天天哭得稀里哗啦的,正说今儿到庙里去为泰誉烧两炷平安香呢……”

“没有,没有他的消息,”关锦绣不悦地打断姐姐,“你们就那么担心沈泰誉?他是你们的什么人?!”

“你吓傻了不是?你的脑子有毛病了吗?”姐姐训斥,“泰誉在震中,下落不明,你还有工夫说这些不咸不淡的话?”

“我在沈泰誉的相册里找到两份不同的检验报告,都是在十年前由你们医院出具的,”关锦绣单刀直入,“一份报告,证明沈泰誉不育,另外一份,写的是我患有原发性卵巢发育不良和子宫发育不良。姐,这两份报告,是怎么回事?”

电话那端,一下子沉默下来,声息全无。

“姐,你在听吗?”关锦绣叫她。

“我在听。”姐姐瓮声瓮气地回应。

“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关锦绣顿住,一个陡然升起的念头,让她在初夏的天气,脚底冒出丝丝的凉气。

“患有不育症的,是你,”姐姐残酷地证实了她的揣测,“通过腹腔镜,可以看到,你的卵巢是条束状的,通常,原发性卵巢发育不良,结合子宫发育不良,怀孕的几率几乎趋近于零,而泰誉的身体,其实没有丝毫问题……”

“为什么骗我?”关锦绣失控地大叫,“为什么要联合起来欺骗我,这是为什么?!”

“锦绣,你冷静一点!”姐姐急道,“当时,我们就是怕你受不了,你从小要强,不甘人后,事事都要争第一,就连学校开运动会,一旦落败,你都有本事三天三夜不吃饭,你想想,我们怎么可以让这件事情伤害到你?所以,我和妈妈,还有泰誉,我们一起商量了这个对策,我当天就到医院弄了两张假化验单……”

“连妈妈都知道?”关锦绣尖叫说。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守寡的母亲单身带大了三个女儿,母女四人经历的凄凉与浩劫,足够写一部皇皇巨著。成年后的关锦绣一直以为,她是母亲的骄傲,她带给母亲的,是荣耀与光彩,没有伤感,没有担忧。

“是,妈妈知道,”姐姐坦白地说,“后来,妹妹知道了,你姐夫,他也知道了。”

“只有我不知道……”关锦绣不自觉地发着抖,“难怪你们都那么关心沈泰誉,难怪你们口口声声说他是好人,难怪你们坚决反对我离婚……”她挂断电话,失神地望着车前窗。其间种种蹊跷、种种诡谲、种种不可理喻,都已真相大白。

她的发育比同龄人晚了很多,初潮很迟,可是,在贫寒窘迫的家里,除非是不得了的病痛,否则,没有那份闲钱、也没有那份闲暇去医院就诊。何况她的身体一直棒棒的,绝少感冒,大冷天还参加冬泳比赛。月经量稀少、痛经,有啥了不起的?吃饭的时候,她的碗底,有母亲悄悄埋上的一只黄澄澄的荷包蛋,一小片香喷喷的瘦肉,就算是药了。后来,姐姐成了大夫,过年回重庆,姐姐总是不嫌麻烦,领着关锦绣,让交好的各科室同事,为她做全面的检查。最近几年,公司为了体现人文关怀,增加了职工福利,每年组织一次员工体检,关锦绣从来不参加。姐姐是她的专职家庭医生。这些年,她稍有不适就找姐姐,按照姐姐和姐姐同事们开列的处方,吃药治疗。姐姐千叮咛万嘱咐,说什么外头的蒙古大夫多了去了,尤其是妇产科,哄钱的法子层出不穷,平日里要是有什么疾患,不要乱投医门,打电话给姐姐,或是开车回趟重庆,姐姐全部帮她搞定。原来,却是如此。

沈泰誉是寡言木讷之人,三个女婿里头,大姐夫在重庆,是官员,能言善道,妹夫在美国,是律师,巧舌如簧。偏偏母亲最疼沈泰誉,夫妻争执,母亲不问是非曲直,永远站在沈泰誉那边。通电话,找的是沈泰誉,织毛衣,照的是沈泰誉的尺码,团年宴,菜式都是沈泰誉喜好的口味。关锦绣一提离婚两个字,母亲就挥着老拳恐吓她,泰誉是好孩子,你胆敢委屈了他,我不饶你!原来,却是如此。

在她和沈泰誉的关系冰冻三尺之际,她曾多次提出离婚,沈泰誉不同意,他说,等到五十岁以后,他无条件离开她。五十岁以后,她的婚姻,可以重新来过,生育的权利却不可以从头来过。她以为,他是狠毒到了要她陪着自己断子绝孙。原来,却是如此。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为了顾全她的颜面,他宁可忍辱负重,受尽她的白眼。为了保全她的自尊,他宁可虚掷光阴,放弃身为父亲的权利——

关锦绣扑在方向盘上哭了。母亲说得没错,沈泰誉是个好人,旷世好人。他的好,让她无地自容。这些年来,她肆意冷落他,无休止地伤害他。他不辩驳,不计较,悄无声息地承受着,他愈是隐忍,她愈是嚣张,就像一个手握屠刀的刽子手,一刀一刀地,杀死他的笑容,一次一次地,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过。她太糊涂太自私,她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他?怎么可以?

整个上午,关锦绣只做了几件事情,打电话到总公司告假,将手头工作移交给副手,然后,分别到商场和药店,买单人睡袋、压缩饼干、药品等等。那天,一则“都江堰化工厂在地震中爆炸,污染成都水源”的虚假短信在手机上疯狂流传,引发倾城出动抢购饮用水的狂潮。关锦绣没有买到纯净水,只好找出家里留存的一只旅行水壶,灌上开水。另外带着一只饭盒,整整齐齐盛满烧鹅掌,那是沈泰誉最喜欢的,是她特意开车去正宗的粤菜酒楼买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