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日 夜(第3/8页)

“那么,你爹分配沈家大院的几间屋子给你?”莲莲好奇地追着问。

“地震的那一刻,律师正在宣读,如果没有听错的话,似乎我父亲把沈家大院全都给了我……”沈泰誉不太确定。

“全给了你?”莲莲瞠目。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这些天,我没有精力去考虑原委,”沈泰誉陷入沉思,徐徐自语着,“自打母亲逝世后,多年来,我对父亲的憎恨,都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我们父子说过的话,不会超过二十句——也许人之将死,对犯下的罪孽格外惭愧,因而想方设法补偿我?也许是对他那两个活宝儿子失望透顶,以示惩罚?”

“这两层原因都有吧,”莲莲替他理清乱糟糟的思路,“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被你忽略掉的,你爹他一定还是爱你的。你想过没有,这些年,因为你的单方面抗拒,他对你爱而不能,或许是他人生最大的遗憾,最大的苦痛。”

“莲莲,我父亲不是善良之辈,”沈泰誉冷笑了,“否则,他不会那样伤害我的母亲,把她逼上绝路!”

“沈大哥,你和你的母亲,在你父亲的心目中,是两样的吧?你是他的亲骨肉呢,”莲莲坚持道,“虎毒尚且不食子,你爹尽其所能,赠给你全部的家产,不是无缘无故的,他的爱,恐怕你从来就没有看见,因为你根本就不想看见!”

沈泰誉怔住了。年少的莲莲提出了一道如此艰深的命题,没有感觉到的爱,就是不存在的吗?

石韫生靠着成遵良的肩头,两人并排躺着,成遵良时不时为她掖掖被角,在她耳旁低语几句。窝棚里躺满了人,谁都无心留意他们甜蜜而亲昵的举止。

不一会儿,石韫生沉沉入睡了,成遵良支起肘弯,在幽微的烛光中打量着她。石韫生把脏腻的头发结成一条辫子,垂在脑后,她的身材很纤细,手足细细的,锁骨有一道小小的胎记,皮肤很白,是极少晒太阳的那种颜色——这是个多么陌生的女人啊,可是,成遵良的心里,却充满了温情,仿佛她是命中注定了,是上天恩赐给他的礼物,自亘古以来,就安排妥当,要来到他的身旁,给予他力量和支撑,陪他熬过安心但不会安稳的下半辈子。

一念至此,成遵良判定自己是考虑好了,他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就是这样了,这是最好的抉择,不必犹豫。其实他满脑子都是铅灰色的,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壁,像一块布满苔藓的湿地,靠近井沿,或是无人光顾的墙角,有蚯蚓、蚂蚁暗暗爬过,阴暗潮湿。他没有办法思考,他一动脑筋就天昏地暗,每一粒思维细胞都如同沙袋一般硕大无朋,拖着他,坠着他,不停往下沉。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自己的决断。

于是他起身去找沈泰誉。沈泰誉果然还没睡,一个人待在垮塌得东倒西歪的旅舍旁,认认真真地在瓦砾堆里拣拾着什么。

“这个有什么用吗?”成遵良问,他看清沈泰誉搜摸出来的是一把庄稼地里才使得着的镰刀。

“我想收集一些工具,”沈泰誉如实说,“食物越来越少,而且泥石流是说来就来的,这里地势险要,不宜久留,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总得想法子逃出去才是。”

“逃?”成遵良对这个字眼格外惊心,“我们不是已经试过了?结果怎样,差点命丧毒蛇!”

“老成,上次你是擅自脱离集体,无组织、无准备,这本身就有很大的风险,”沈泰誉神色严肃,很不客气地说,“这一回,我们要对各项措施进行扎实评估,把意外降低到最小,毕竟在我们这个团队里,除掉你和我,其余的非老即幼,剩下的就都是女性。所以,上一回你的行动,既是对大家不负责任,也是对你自己不负责任——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的道理,我就不多讲了,你若是有心以身试法,那么你将会亲身经历一个在逃人员的全部惊惧,以及最终面对法律制裁时的追悔莫及!”

“地震……”成遵良欲言又止。

“地震不能从本质上改变什么,”沈泰誉断然道,“能够改变的,不过是你的逃亡路线,以及延迟你归案的时间罢了,不过,”他突然朗声一笑,“不是延迟,而是提早,若不是因为地震,恐怕这六天来,你已经逃出千里万里,多半是顺利出境了,也不至于困在这儿,被我察觉端倪,被我紧紧盯上——老成,别再抱有任何幻想了,遇上了我,要么你有本事灭了我,罪上加罪,要么,你就乖乖就擒!”

“我是无神论者,但有的时候,也不得不屈服于命运的捉弄,”成遵良苦笑,“你不必用心良苦地威逼和劝说了,我已经不打算反抗,出去以后,我会认罪伏法的。”

沈泰誉盯着他,半晌不作声。

“我很庆幸,你终于能够明辨是非。”过了好半天,沈泰誉语焉不详地说。

“当然了,我最大的心愿,是长久地困下去,没人来救我们,我们也没办法离开,就这样过上一辈子……”成遵良真诚地说。

“这是不可能的事,这里并不安全。”沈泰誉简洁地说。成遵良看得出来,他的表情里满是警惕的成分。很明显,他的坦然,增添了沈泰誉的警觉。

“我不会再逃了,但是,我有一个条件,请你答应我。”成遵良不想继续兜圈子。

“说来听听。”沈泰誉舒出一口气。看得出来,成遵良的坦陈,一旦有了合理的动机,他反而释然了。

“出去之后,给我三天时间,”成遵良说,“我只要三天的自由,然后,我会主动去找你,交代我的罪行,让你给我戴上镣铐。”

“老成,我佩服你的勇气,居然胆敢与我讨价还价,”沈泰誉似笑非笑,“我想,你应该很清楚,我没有权利答应你的请求。在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以后,无论有没有得到指令,无论置身在怎样的环境中,严密的监管工作实际上已经正式启动了——不过,你堂而皇之地提出一个无理要求,一定有你的原因,你是有什么筹码,对吗?”

“我明白这请求对你来讲是无稽的,而且,我没有筹码,”成遵良很快地说,“我赌的,是我和你,在这座荒岛上的生死经历,看在我们都曾如此接近死亡,并且至今尚未脱险的情面上,我认定你会帮助我,实现我的愿望。”

“你的愿望是什么?跟这三天的自由有关吗?”沈泰誉很直接地说,“根据资料显示,你的妻子和女儿都在国外,你的女儿患有难以治愈的隐疾,假如你的理由是,需要三天的时间去探望她们,那么,我可以肯定地说,我不会帮你。”

“与她们没有关系,”成遵良说,“我需要三天的自由,是因为我对一个女人作出了承诺,我要陪她去一趟九寨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