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日 昼(第4/7页)

巨大的眩晕袭击了沈泰誉。他茫茫然举目四顾,整个世界是这样的空,这样的静,静得似乎要擦出幽蓝的火花来——

这是为什么?

飞滚的泥石流暂时歇止了,但是几间窝棚已不复存在,窝棚四周的空地也被石头泥块占据,沿山而上的庄稼地以及树木,一律遭到了毁灭性的蹂躏和冲击,变成了一团混沌的苍黄色,大有盘古开天地之前的情状,惨不忍睹。

莲莲安安静静地匍匐在了巨石底下,成遵良和沈泰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没能挪动压在她身上的大石。石韫生、顺恩,以及几位妇人和小男孩子们都主动请缨,加入到他们的队伍中,以蚍蜉撼树一般的悲壮气势,喊着号子,共同努力,可是没有任何进展。

“可怜的孩子,刚刚满了十七岁……”顺恩眼泪横流。

“石头一定把姐姐压成了一张标本,就像生物老师给我们看的蝴蝶标本那样,扁扁的……”一个男孩子口无遮拦地说。

童言无忌,沈泰誉却是双目发红,又一次发力猛推,石头纹丝不动。他一拳头砸到石头上,手背破了皮,一缕鲜血细细地蜿蜒滴淌。

“放弃吧,这里太危险了,我们不宜久留,”成遵良说,“尤其是,我们千万不要连累了他们。”他指的是想要帮忙移动巨石的几个妇人和男孩子。

后一句话奏了效,沈泰誉冷静下来,一回头,恰好看到摇摇的奶奶颤巍巍地走来,对着石头下的莲莲,老泪纵横地磕下头去,口中语无伦次地念叨着:

“莲莲姑娘,感谢你啊,是你救了我家的命根子,你是我全家的大恩人哪,我们一家子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你的大恩大德……”

“老人家,我们还没有脱险,您赶快退开,不要轻举妄动,别再作无谓的牺牲了……”沈泰誉搀起老妇人,招呼大伙都撤到山坳那边去。

“你们先走,让我留下来,我想再陪陪她……”顺恩涕泪横流。

“理智一点儿,”石韫生好言劝慰她,“为了死去的莲莲,所有爱她的人,都要好好活着才是,否则,怎么对得起她呢?”

“难道把她孤零零地撇在这儿吗?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的……”顺恩呜咽不止。石韫生以手掩面,怆然地落下泪来。

沈泰誉蹲下身来,莲莲向前伸出的手腕上,各有一只很细很细的银质麻花形手镯,沾染了汗渍,表面的颜色有些混浊了。他轻轻地取了下来,其中一只,递给顺恩,另外一只,放进了贴身的衣兜里。

“以此为念吧。”沈泰誉轻声咕哝道。

“莲莲说,这是她奶奶去世前留给她的,”顺恩捧着手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这丫头,长了这么大,怕是从来就没人给她买过一件首饰,一样化妆品……”

几个人哭得稀里哗啦的,就连成遵良的眼窝都被一种陌生的、潮湿的液体所侵占了,痒痒的,他抬手一抹,摸了满手的泪水。他很讶异。多年来,他早已遗忘了哭泣这回事。

“走吧……”沈泰誉扶了顺恩一把。

他们退回到山坳边,在险状百出的旅舍旁侧,背对满山飞石,面向滚滚流水,此时这里简直不亚于水草丰美的桃花源。哪怕地面凹凸不平,哪怕面积不足百平方米,哪怕眼前的河流稍有上涨的趋势,他们就会全军覆没,哪怕神出鬼没的泥石流不知会在哪个刹那降临,大部分的人依然长长吁出一口气,贪恋于片刻的安宁——动荡不已的安宁。

最后关头被莲莲抛扔出去的摇摇,擦伤了脸,泥迹斑斑的小脸蛋血糊糊的。石韫生用柔软的棉布简单地擦拭了一下,因为没有酒精和药棉,无法作进一步的处理,只能任由细小的伤口肆无忌惮地裸露着。经过了生死的劫难,大家对血液和伤痕失去了应有的敏感,面对摇摇又是泥巴又是鲜血的小脸,无动于衷。

摇摇小猫似的嘤嘤啼哭了一阵,哭累了,恹恹入睡,被几个妇人轮流抱着。产妇情绪不稳,没人胆敢把孩子贸然交给她。

泥石流的轰响一旦停顿下来,山坳里寂静得可怕,平时的鸟声虫鸣,连同风过林梢的刷刷响,全都荡然无存。早起晴朗的天,变得灰沉沉的,像是蒙上了一层黏稠的、不透明的酱黄色,人在那铺天盖地的、泥浆色泽的光影里,就显得格外的凄惶,一张张呆愣苍黄的面孔,犹如匠人以木头刨制而成,凝滞、僵直,非常的不真实。成遵良打了个哆嗦,他被这死寂的一幕骇住了。

“这该死的破手机,都多少天了,一点儿信号都没有!”成遵良清清嗓子,掏摸出手机摆弄着。他觉得自己必须得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否则会被某道神秘的诅咒狙击,被冰条似的冻住。

无人答理他。

“没用的家伙,扔水里喂鱼得了!”成遵良恶狠狠地把手机朝石块上一磕,拿手机撒气。

“一定是网络中断了……”石韫生没精打采地说道。

手机页面“音乐播放器”的按键凑巧被石块碰响,一支歌曲蓦然响起,把成遵良吓一大跳。他恼怒地抓起手机,正要关机,却被沈泰誉横空夺去。

“让我听听。”沈泰誉闷声说。

成遵良惊讶地看着沈泰誉,见他握着手机,退开一些,倚着一块凸起的树根,侧耳谛听,神情十分专注,像在完成一件庄严肃穆的大事情。

那是一首名叫《小路》的歌曲,是由黑鸭子组合翻唱的。出生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成遵良,在年轻的时候对这样的歌曲不屑一顾,他青睐于摇滚乐,还有那些被贬斥为靡靡之音的软绵绵的台湾情歌,他与他的大学同学一度热衷于组织疯狂的迪斯科舞会,那种叛逆的、出位的、做贼一般的犯罪感让他体会到荷尔蒙急遽分泌的快感。然而随着年纪渐长,不知不觉的,他厌弃了那些流行的、时尚的玩意儿,他那只带有MP4功能的手机里,储存的,竟然全是相当正统的老歌。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往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印,

没有脚步也没有歌声,

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他在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

实在叫我心中挂牵,

我要变成一只伶俐的小鸟,

立刻飞到爱人的身边。

在这大雪纷纷飞舞的早晨,

战斗还在残酷地进行,

我要勇敢地为他包扎伤口,

从那炮火中救他出来。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我的小路伸向远方,

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呀,

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

一遍放完,沈泰誉按下重播键,再播一次。除了他,没有人听音乐。从窝棚里奔逃而出的人们,惊魂未定,狼狈不堪,有人裹着被子,有人神经质地抓着一把稻草,一位妇人甚至紧拽着一双筷子,也不知是从哪儿弄的!而大多数人都跑丢了鞋子,光着脚,蓬着头,乍一看,跟一群落魄的叫花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