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 第二章 猫城记忆(第4/4页)

“劝也没用,又不是第一回。”

七岁的石明亮像只破烂的玩具被摆在椅子上,尖叫着不敢逃,逃了恐怕石千斤打断他的腿。一开始被皮带抽打的每一下都火辣辣地痛,他的手臂上很快全是紫一条红一条,几乎没有一块好肉,到后来两条手臂都麻木了,说不上痛,也没有眼泪,他只是干嚎着,不知道这顿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就在石明亮喊得声嘶力竭时,石千斤突然停了手。原来有人上前抓住了石千斤手里的皮带,石千斤用力一扯没有扯动,回头一看,正是辛老头。

辛老头刚刚从猫城小学下课回来,来不及洗手换衣服,白衬衣的袖口上还沾着粉笔灰和墨水迹子,他笑了笑,松开握着皮带的手,拍拍石千斤的肩膀,说:“石师傅,不能再打了,打出好歹你也是要吃官司的,犯不着。”

石千斤向来是不听人劝的,他瞪着辛老头,辛老头笑笑,十分和气,但没有丝毫退缩。也不知道是因为辛老头说到了点子上,还是因为他盛名在外,石千斤终究要卖他几分面子,石千斤想了一会儿,竟然放下皮带,指着石明亮说:“今天算你运气好,下回再敢说谎话,看我打不死你。”

后来石千斤跟人说,辛老师到底是读书人,说的话很有道理。

石千斤服帖辛老头的另外一个原因是,辛老头是他见过的少数几个酒量比他好的人之一。他跟辛老头喝过几次酒,每次都想把辛老头灌醉,辛老头从不推辞,酒到杯干,十几杯烧酒落肚仍然面不改色,不像有的人,在酒桌上还斤斤计较啰哩啰嗦。石千斤真心服帖他,连连夸他是“爽快人”。照他简单的想法,酒品好的人,人品自然也坏不了。

喝酒的当儿,辛老头乘机劝石千斤:“石师傅,小孩子要慢慢教,急不来的。”

石千斤点头称是,说:“辛老师有空帮我调教调教,打死了这小子我也不怪你。”

辛老头只好苦笑。

劝说的次数多了,毕竟还是起了点作用。后来石千斤发明了一种新的惩罚方法,他很得意地对石明亮说:“现在开始我不打你了,你要是再不听话,我就把你关到黑屋子里去!”

那间黑屋子是他们家的客堂间,摆着饭桌和椅子,靠里面的角落搭了一张小床,挂着褐色的蚊帐,从不拆下来清洗,早已积满灰尘。几年前石明亮的爷爷摔了一跤后,石千斤就让他躺在那张床上,吃喝拉撒都在那里,瘫了三年,最后死在那张小床上。整个屋子只有一个尺来见方的窗洞,石千斤亲自动手做了一扇木挡子,装上后与窗框贴合无缝,屋子里一丝光都不透,跟地窖一样黑。

石明亮提心吊胆,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石千斤被他关起来。然而没过多久,石千斤就动用了这个新的管教方法。

起因是石明亮跟墙门里的其他小孩追追打打,后来闹起来,石明亮年纪小,斗嘴斗不过几个大孩子,就想法子还击。他吐了一口唾沫,正中一个男孩的手臂,小孩们见了嫌弃地笑着叫着骂着躲他,石明亮十分高兴,追着他们要吐第二口。正在这时,石千斤走过看到,立时暴怒,他怒目圆睁,暴喝一声,大踏步走过来拎起石明亮的手臂,把他拖回去扔进屋子里,哐哐地把窗板装上。

石明亮慌了,连向围观的邻居求告:“快点救救我!不要让我爸爸关我!”

邻居们围拢来站在门口看着笑着,卖粽子的阿毛和几个老人都劝说:“石师傅不要太当真了,不过是小孩子们打打闹闹,屋里太黑,不要真把自家小孩吓坏了。”

石千斤咬牙切齿地对劝他的人说:“你们不要管,这已经是对他很客气了!”他一甩手,门重重地被关上,屋子里瞬间黑了下来,不见一丝光亮。石明亮瑟缩在门边,双手抱着膝盖,哭是没有哭,但怕到了极点。屋子里的器具都只是模模糊糊的影子,比平时放大了一圈,饭桌、靠墙的两把椅子,椅背上挂着一条浅色抹布,隐约像一张耷拉的人脸,黑暗中反而显出异样的惨白。小床上蚊帐低垂,石明亮还记得爷爷直挺挺躺在床上的样子,后来石千斤用一床棉被把他裹了,借了辆板车拉出去烧掉,但是那张小床却没有拆掉,一直放在那里。漆黑中石明亮盯着床看,不知道里面藏了什么,明知道爷爷已经死了,他仍然觉得黑乎乎的床上有东西要朝他扑过来。

“罪过啊,这么点点小人……”从门外传来阿毛的感叹声,伴随着众人的嬉笑。

石明亮不记得他在黑暗中呆了多久,只记得门打开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辛老头。他浑身打战,石千斤还是一脸厌恶地瞪着他,好像还要赶上去再踢他几脚。辛老头赶紧把石明亮抱起来,说:“算啦算啦,石师傅,你们夫妻俩最近都上夜班,小亮就跟我住两天吧。”

那天夜里,石明亮住在辛老头的屋子里,安安稳稳睡了一觉。半夜醒来,辛老头还在灯下画画。他在画布上方吊了一根日光灯,宁静均匀的光罩在画布上,也引得屋外的小飞蛾扑向纱窗拍着翅膀。窗前的书桌上横七竖八放着一摞一摞书,堆得满坑满谷的。辛老头满头大汗站在画布前,飞快地刷刷画着,突然停下来翻看手边的速写本,又回身画起来。石明亮趴在床上,草席里渗透了稻草、松节油和香烟的味道,他把脸贴在草席上,默默看了一会儿,忽然说:“辛老头,你要是我爸爸就好了。”

辛老头停了笔,笑笑说:“真是孩子话,你有自己的爸爸。”

石明亮摇摇头,认真地说:“我觉得我爸爸想要打死我,我恨死他了。”

辛老头不说话,过了好久,他叹气说:“不要恨你爸爸,他不是坏人,苦出身的人生活不容易,他们勤勤恳恳地工作把你养大,他其实也不知道用别的方法好好教你。”

很多年过去了,石明亮对猫城的记忆并未淡忘,他时时在梦中回到猫城,像孩子般在狭长的巷弄中奔跑,或者在市集游荡。满城的樟树清香里,他遇见过桑老板、瞎子阿光、石千斤和年轻的辛老头,也常常撞见年幼无助的自己。他住在猫城的时间并不长,然而无论他走到哪里,这些来自猫城的记忆一直伴随着他,成为他生命中无法磨灭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