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第四章 虎斑客栈

虎斑客栈位于南城和北城之交的沙地街,客栈所在的古典庭院曾是猫城的第一豪宅,是一百多年前一位富可敌国的姬姓商人的宅第。

这位名叫姬鼋的商人,出资建造了猫城最大的书院,后来书院被改建成猫城小学。很多年过去了,书院里原有的痕迹早已消磨殆尽,但姬鼋的画像却奇迹般地被保留了下来,至今仍高高悬挂在猫城小学的礼堂里。

所有在猫城小学上过学的孩童都对画像中那张过于瘦削的面孔印象深刻。画中的姬鼋五十来岁,身穿深色团纹对襟衫,双手交叠在前,背脊微拱。他长着一张狭长的倒三角形的脸,额头光亮宽阔,下巴却尖利如锥,画像用了红黄两色油彩勾勒出这位富商深邃的五官,双眉微微耷拉,眼眶深陷,颧骨突起,嘴角边蓄着两撮浓密的八字胡须,清瘦的相貌中带着点鼠相。那个年纪正是姬鼋游刃于政商两界双双得意的时候,画像中的他既有着与生俱来的精明锐利,也带着遮掩不住的踌躇满志。

这幅色调暖而暗沉的画像是好几代人共同的童年记忆,它代表了猫城过去盛极一时的繁华,最终被定格在墙上,冷冷地俯视着猫城的芸芸众生。

姬氏家族传奇般暴发暴亡的故事,一直是猫城的人们茶余饭后最津津乐道的话题。

和猫城的大多数富商一样,姬鼋也是靠做茶叶生意起家的。但他头脑聪明、野心勃勃,与那些一辈子不肯离开猫城的生意人不同,当时的富商只想积财,姬鼋却说:“钱财如水,最忌死守,唯有好动好施,方可风云际会,成就一番大事业。不然也就是一潭死水,最多做得个守财奴而已。”在积攒了足够的财富后,姬鼋一反猫城风俗,做了两桩出格的大事,一是把生意悉数转移到省城,再就是力排众议,娶了一位法国女子为妻。

姬鼋因此备受诟病。猫城商会里的生意人,纷纷骂他是忘了本的败家子,会上树的王八羔子——专门捡高枝儿爬,他们甚至断言:“离了猫城这座靠山,他就没有立足的根本,再好也长不了,等着瞧吧,这姓姬的小子不知道会怎么死。”寻常人家不懂生意上的事,只对姬鼋娶的外国老婆啧啧称奇,当时也有不少人佩服这位姬老板胆敢娶一个非我族类的洋鬼子老婆,认定他必然不是一般人。

然而正是这两个被猫城视为大逆不道的决定让姬鼋成就了一番事业。他利用女方娘家在省城的势力,开设起钱庄和银楼,私下也走私鸦片,在十来年间积累了惊人的财富,成为猫城毋庸置疑的首富。

姬鼋衣锦还乡,在沙地街老宅的原址上建造了一所比皇家园林更奢华的庭院。据说里面所有的房屋全以金丝楠木为梁柱,在普通人家用纸张糊窗的年代,这位商人竟然从西洋定制了非常罕见的彩色玻璃镶嵌在窗户上。不止如此,他还为最宠爱的姨太太造了一座黄金小楼,名曰娇楼,室内的墙壁、家私全都贴上金箔,器物一色用纯金制成,耀眼夺目,令人咂舌。当时大家感叹猫城所有富商的身家加在一起,恐怕也抵不上半所姬宅。

姬鼋这般挥霍招摇,自然惹得不少人眼红妒恨,无聊的小人编派了不少恶毒的谣言中伤姬家,还把姬宅叫做“王八窝”,要是有人听不过去劝说几句,他们就窃笑:“鼋么,就是鳖,也就是王八喽,姬宅可不就是王八窝,这可是一点都没有说错。”

一些有见识的人也觉得姬鼋运不长久,连说:“钱有钱路,怎么来就会怎么去。”他们认为姬鼋就是伺机而起,暴得大财,如果忘了小心谨慎的经商之道,不懂月满则亏登高跌重的道理,一旦机运消失,必定会一蹶不振,不得善终。

果然自从建了姬宅之后,几年之间,姬家就遭遇连番变故。先是姬家唯一的少爷与一个卖唱女子私奔,失足跌入羽江,尸骨无存。姬鼋又因在省城和权贵争地卷入官司,被人栽赃下狱,活活饿死狱中。姬夫人带着两个女儿匆匆逃离猫城,宅第被抄入官,姬家在一夕之间风流云散,而那位住在黄金小楼的姨太太则沦落娼门,几经转卖,不知所终。

看笑话的人拍手称快,说是三十年远报,竟没想到报在眼前。

诡异的是,此后接手姬宅的人家,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富商巨贾,也都不得善终。即便如此,仍然不断有不信邪的新贵偏要一掷千金买下这所宅邸,这些人总是意气风发地进驻姬宅,最后又一无所有地被驱逐出门。百年来一个又一个的显赫家族在此终结,姬宅成了猫城最富贵也最不祥的地方,各种流言纷起,人们都说沙地街风水不好,姬宅更是金气太盛,主煞,只有八字够硬的贵人才镇得住。

因为这些神神怪怪的传说,再加上姬宅向来都是富贵人家的住所,猫城的普通百姓说起来总带着敬畏,不大敢往那边去,天长日久,沙地街的姬宅俨然成了猫城的禁地。石明亮很小的时候,和一群小伙伴再贪玩,也知道不能去姬宅附近胡闹,家里大人都是交代过的。

如今姬宅成了一所客栈,守城人对这所客栈表现出的异乎寻常的尊敬,让石明亮确信,这个地方对猫城的普通人来说,仍然是一处高高在上的神圣之地。

中年守城人用摩托车把石明亮带到虎斑客栈门前,未作逗留便匆匆离去。风驰电掣之间,石明亮已从浓雾弥漫的城外到了城内的沙地街。街道两旁是当年姬鼋为妻子种下的法国梧桐树,枝干笔直粗壮,深冬时节枝头空空,不见一点绿色,分外萧索。石明亮站在街上,抬头看天空阴霾,周围不见人影,一时如在梦中。

从外表看,这所传奇的宅第并不起眼,一字形的青砖照壁挡在大门前,式样简单,照壁右侧用瘦金体镌刻着四个大字:虎斑客栈。围墙刷白,除了比别处高两尺外,也不见其他的特别之处,墙头露出些许枝蔓,隐见其内花木繁盛。

石明亮绕过照壁,走入庭院,前庭种着芭蕉和竹子,掩映着一带粉墙黑瓦,角落里有一株硕大的腊梅开得正好,幽香阵阵。客栈的前台接待处是原先的门房,高高的紫檀柜台后面站着五六个工作人员,清一色中年男子,个个相貌端正干练,衣着打扮仿照民国年间的式样,深灰色长袍,外罩黑色暗花绸马褂,配瓜帽布鞋。门房里一面墙上挂着两轴青绿山水,柜台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一只雨过天青色的瓷盆中养着盛开的水仙,清逸古雅,让人有时光倒流的错觉,以为回到了百年前的猫城。凭着专业摄影师的敏锐,石明亮一眼扫去,从种种细节判断出,要维持这样古朴雅致的规格,背后所费的财力非同小可,实在是奢侈至极。更为难得的是,这些工作人员或看账,或记录,互相之间不交头接耳,整个门房内鸦雀无声,看得出虎斑客栈店规严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