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7 第七章 团圆里的女孩和猫(第3/4页)

珠大娘探头探脑往大宅里看,啧啧连声:“辛大姐,你这里的房子太破啦,我早就说了,团圆里这些老房子,当初就该像北边那样拆了重造。”她正了正脸色,又说:“我当然是相信你的,但是猫太危险了,当年瘟疫你们家也死了不少人,为了你的安全起见,我们还是要进去看看的,这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

辛念香干脆让开,冷冷地说:“你来了不止一回了,自己进去找吧,我可没功夫陪你们。”

珠大娘笑道:“你忙你的,我们进去看看就走。”年轻男子硬着头皮跟在她身后,珠大娘边走边回头嘲笑他:“怕什么,年纪轻轻的大男人还没有我这个老太婆胆子大!”他们刚刚走到第一进门檐下,一阵阴风从宅后吹来,刹那间天阴沉下来,日光惨淡,门窗开阖之声从后到前,啪啦啪啦响个不停。珠大娘毛发倒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年轻男子怪叫一声:“哦呀!”转身先跑了出去,珠大娘也慌起来,急匆匆走回到门房,强笑着跟辛念香点个头:“我们检查过了,都好的,下趟再来看你。”辛念香仍旧冷着脸,一句话都不说,看着他们走出门外,她重重地关了门,回门房去了。

石明亮松了口气,感觉到一只小手拉他的衣角,低头一看,小女孩走了过来,要把猫递给他。石明亮接过小猫,盘膝坐到地板上,轻轻抓搔它的脖子,小猫伸了个懒腰,在他手掌上翻来翻去。石明亮逗猫玩了一会儿,微笑着问小女孩:“你叫什么名字?”

“阿圆。”小女孩虽然只有五六岁,却口齿清楚,她指着小猫,细声说:“它叫花花。”

石明亮问:“你们是从草寨来的吗?”

阿圆点点头,羞怯地笑了一下,悄声说:“花花还小,我偷偷带它出来玩。”屋子里很暗,她肮脏的小脸像花猫一样。

“草寨有很多猫吗?”

“很多。”阿圆说:“但是辛婆婆说不能带它们来猫城,猫城的人不喜欢猫,会打死它们。”

“草寨……”石明亮回想这两天的经历,来到猫城后,他不止一次听人提起草寨,总觉得那是个很神秘的所在,有人向往,有人憎恨,听起来那个地方既不属于猫城,但是又和猫城息息相关。他把小猫放回阿圆手里,问:“草寨在哪里?”

门房处“咯噔”一声,门开了,辛念香慢悠悠走到门檐下,朝着楼上说:“下来吃晚饭。”

阿圆拉着石明亮的手,熟门熟路地把他领到门房里。门房只有一扇窗,米色的绸布窗帘依旧挂着,光线黯淡。辛念香捻亮电灯,小小的白炽灯泡发出昏黄的光,给屋里的东西都染上了一层淡淡的毛边,像晕染的水彩画。窗边一张八仙桌、几张条凳,两张狭长的行军床靠墙摆着,床头的地上扔着三四只纸板箱,里面有一些报纸和书。另一边靠墙的地方,是砖头和木板搭起的简易灶台,也只有几副碗筷,一只煤油炉,上面正炖着一锅青菜汤年糕。屋里的家具极少,都是用旧了的,每一样都擦洗得非常干净。

辛念香盛了两碗年糕放到桌上,说:“吃吧。”

阿圆显然跟辛念香是认识的,她高兴地说:“谢谢辛婆婆!”她把小猫从怀里拿出来,交给石明亮,然后爬到条凳上坐好,她大概是饿坏了,拿起筷子就呼呼吃起来。石明亮笑笑接过小猫,顺手装到外衣口袋里,花花跟他玩儿了一会儿,已经熟了,温驯地趴在袋口,一动不动。

辛念香见阿圆十分信赖石明亮,略感意外,她看了看石明亮,说:“你倒是不怕猫。你来猫城几天了?难道没听人说起,我们这里的猫是会传染瘟疫的吗?”

“确实我在猫城遇到的每个人都这样说。”石明亮笑道,“但是我只知道有鼠疫,还没见过会传染瘟疫的猫,怎么会有人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呢。我倒觉得这里的人真正应该担心的是成了灾的老鼠。”

“无稽之谈?”辛念香重复着石明亮的话,好像在细细品味这个词语,渐渐的她脸上露出心痛的神气,喃喃自语道:“是啊,怎么会有人相信这种无稽之谈呢?”辛念香不再开口,屋子里安静下来,石明亮陪着阿圆默默吃完年糕,把碗筷拿到屋外的水缸边洗了,又把阿圆叫过来,帮她洗脸洗手。擦掉脸上的乌煤后,阿圆看上去非常秀气,雪白的鹅蛋脸,长眉如画,嘴角略略向下。

石明亮问她要不要回草寨,阿圆摇摇头,说太晚了回不去,她自顾自跳上行军床,把小猫放在脚后跟,不知道她跑去哪里野了一天,这会儿累得倒头就睡着了,很快屋子里响起阿圆匀净的鼻息声,咻咻地像一只小兽。辛念香没有理他们,她一直坐在条凳上望着墙上的一面镜框。石明亮走到她身后,看到一尺见方的镜框里粘着大大小小十来张照片,里头最大的一张全家福是他非常熟悉的,他曾经在辛老头九号墙门的房间里看到过。他不自觉地走近细看,照片是黑白的,算起来总是六十多年前拍的了,辛老头站在中间,只有四五岁,穿着黑色呢子外套,头发微微沾水,贴着头皮,梳成整齐的小分头,父亲和母亲在身后扶着他,两个姐姐留着一式的刘海,手拉手倚在父亲身边,一家人都笑盈盈的,只有辛老头咬着下嘴唇,眼睛瞪得圆圆的,有点紧张地看着镜头。石明亮记得辛老头跟他说是担心拍照闭眼睛,所以特别注意要睁大眼睛,结果拍出来气鼓鼓的,家人都以为他不高兴。

现在石明亮再一次看到这张照片,回想起在九号墙门生活的日子,忍不住一阵鼻酸。从他离开猫城那天起,他就在事实上断绝了和父母的关系,但在更早之前,在不知不觉间,他早已丧失了对他们的爱。此后的三十年里,他很少主动想起他们,只有偶尔在梦中见到他们,一开始的梦境充满恐惧,他常常梦到孔武有力的石千斤追着他打,厉声责骂他,他母亲阿水唉声叹气地看着,过了几年,他们的印象淡了,再后来,他甚至记不起他们的长相,他们面目不清地出现在梦里,一言不发,石明亮醒来后总是感到十分难过,心里明白无论在生活中,还是感情上,他们都已经比陌生人还要疏远。

这一生中,他最熟悉的人是辛老头。他们既是父子和师生,也是朋友和兄弟,在他成长的时候,是辛老头承担了真正的父亲的角色。他带着他从一个城市漂流到另一个城市,爱护他照顾他。他们共同经历的快乐与艰辛塑造了石明亮。在离开猫城那天,辛老头说:“其实我从猫城带了很多东西出来,但是现在你看不到。”很久之后,石明亮才明白,辛老头从猫城带走的东西是无法忘却的记忆,也是他难以面对的伤痛。辛老头五十岁生日那天,也是在这样昏黄的灯光下,辛老头微笑着对他说:“原来人的记忆是长了脚的,你以为忘记了,实际上它们都会回来。”那年辛老头就很见老了,他沉默良久,又自言自语地说:“背在身上,甩也甩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