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第八章 猫疫(第4/4页)

石明亮叹了口气。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在瘟疫发生的第十一天死的。”张三迁说。

张三迁的母亲林红玉是个漂亮爽利、精力旺盛的女人。她看中张小山老实听话,干起活来也不偷懒,便力排众议,嫁到了并不宽裕的张家。进门后她变卖首饰和全部值钱的家当,做起水产生意来。就这样,结婚后的张小山成了一头被套上笼头的牲口,每天起早贪黑地进货卖货,一刻不得空闲,林红玉则精打细算,把卖不完的死鱼死虾抹上盐、糖、味精,晒干后制成风味小吃,沿街吆喝售卖。没几年间,张家就从猫城的北边搬到了南边的木巷,置下一间独门独院的石库门弄堂房子,惹得亲戚邻居们眼红不已,都说张小山能发家,全靠他娶了个要强好胜的老婆。张小山早就对老婆佩服得五体投地,搬家后更是对她言听计从。

瘟疫进入第十一天时,木巷的住户也开始忙乱起来。林红玉不甘人后,一大早就打发张小山去市集边的槟榔贩子家取槟榔,前一天她已经跟人说好了,要留两筐上好的给她。看着张小山出门后,她打了一大盆苏打水放在院子里,搬张板凳让六岁的张三迁坐着给碗筷消毒。她自己戴上口罩,到屋外清洗大门,又在门边撒石灰防毒。有个住在隔壁的好婆婆最喜欢多管闲事,也看不出林红玉不愿意搭理她,挨挨擦擦地过来跟林红玉讲闲话,要告诉她哪里又死了个人。林红玉避之不及,拿起水桶抹布,强笑着跟好婆婆说:“这里都弄好了,我还有一脸盆衣裳要洗,好婆婆,等下再跟你谈天啊。”她三步并做两步逃回家,关上大门,抱怨道:“真晦气,碰到这个多嘴的老太婆,边咳嗽边讲话,还只管凑到人脸上来,也不忌讳!”她严厉地对张三迁说:“这两天你可不要到处乱跑,尤其是不要到好婆婆家里去。”她脸上罩了层淡淡的黑气,看起来比平常更凶,张三迁点头“哦”了一声,林红玉伸了个懒腰,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忽然说:“吃力死了,今天起得太早,我去躺一会儿。”说着慢吞吞地进了房间。她向来说话做事快人一步,很少有这样懒洋洋的表现,张三迁看了觉得很奇怪。

等张小山挑着两筐槟榔回到家,才发现林红玉已经爬不起来了。她躺在床上,本来白皙的面孔变得黑沉沉的,手指甲全成了青色,哑着嗓子叫冷,有气没力地叫张小山帮她盖被子。张小山手足无措,想把她送到医院去,但是手抖脚抖,浑身没了力气,说什么也挪不动步子。正慌乱间,林红玉突然坐了起来,牢牢攥住他的手,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不许把棉被弄脏!”说完她奋力推开张小山,把头伸到床外,朝着地上喷出两口黑血。浓稠的黑血散发出比臭鱼鲞还腥的味道,中间还掺杂着丝丝缕缕鲜红的血丝,从她嘴角边一直拖到地上。林红玉松开手,就此倒了下去。

张小山失了魂,他呆呆地把妻子在床上放正,盖好被子,然后就不知道接下去该做什么。他用力抓住头发,从房间走到客堂间,再走到灶头间。张三迁吓得哭不出来,紧紧跟在他身后,抓着他的衣角不敢放松。张小山拖着儿子在屋子里绕了很久很久,忽然从门背后拿出扫帚,去撩房梁上的蜘蛛网。他转头对张三迁说:“你姆妈前两天就叫我弄了,我忙得忘记了。”张三迁仰头看着父亲,那年张小山还很年轻,浓眉大眼,薄薄的嘴唇,十分俊秀。也许是屋里太暗了,张三迁总觉得父亲的脸在渐渐地发黄变黑,他心里越来越慌,连声叫道:“阿爸!阿爸!”张小山好像没听到,他想了想,又对张三迁说:“我不放心,还是去看看你姆妈。”刚走到房门口,腥臭的味道扑鼻而来,张小山一阵恶心要吐,想起妻子的叮嘱,赶紧往院子跑去,他脚步虚浮,一屁股跌坐在花坛边,把黑血吐到泥土里,然后欣慰地咧嘴笑了,露出两排染得黑红的牙齿,他对张三迁说:“儿子你看,我没有弄脏棉被,你姆妈不会骂我的。”

张三迁终于“哇”地哭了出来,大声说:“姆妈已经死掉了,我叫她她也不理我。”

张小山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着咳着脑袋一歪,倒在花坛上,再也没有醒过来。

“一天之内,我就没了爹娘。”张三迁说,“后来幸亏隔壁的好婆婆叫人来帮忙。”

好婆婆到底见得多了,把后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她也不怕传染,快手快脚地帮林红玉和张小山擦干净头脸,她说就算马上拉出去烧掉,也要让他们干干净净地走。好婆婆又让儿子去街道里找来几个人帮忙,顺手用床上的被子把林红玉和张小山裹在一起,捆好后直接拉到火化场去。张三迁在好婆婆家里住了好些天,直到上官嘉言把他领走。

说完这些往事,张三迁长吁一口气,站到窗前,神色惨淡。石明亮心里恻然,他拍了拍张三迁的肩膀,叹道:“这一场瘟疫,猫城不知道有多少户家破人亡。”

“也有人是高兴的,他们还嫌发瘟疫的时间不够长呢。”张三迁笑了,“北城有户人家,自称做的口罩里加了能够过滤空气的绢绸,戴了就不会染病,光是卖这批口罩,他们就发了一笔横财,更不要说那些槟榔贩子了。”

石明亮想起老周的说法,不由自主地重复道:“富贵在天?富贵在天,我看是不见得,生死由命倒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