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凤(第3/4页)

防卫香港,“内鬼”是头痛的问题。战争的威胁愈接近,原先的秩序愈趋崩溃,像棋盘上的界线忽然模糊了,仿佛每只棋子有了自己的生命,前后进退,仓皇疾走,渴望走出自己的一套规矩,不甘被棋盘旁边的那只手指挥操控。有几名驻守深圳河边的印籍英兵突然涉水过河,他们隶属第六拉吉普达会兵团第五营,声称不堪防御工程之苦,又听闻日本人对印度兵态度善良,不像英国白人将其视为下等奴役,乃冒险向日军投降。

另有两名皇家骚格烂团第二营的士兵逃出军营,搭火车到罗湖,再偷渡到宝安投降,他们原籍骚格烂,从事苦力工作,入伍后来港,发现日子竟比以前更苦,索性投向日方,尽告军情,索取报酬,但不敢回老家了,要求日本人将其送到广州。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从重庆前来协助监听的国军情报员于晚餐时端起啤酒瓶仰颈猛灌,用衣袖擦嘴后,对张迪臣嘲道:“我以为只有中国人做汉奸,哈,想不到‘英奸’还真不少!”

张迪臣耸肩回应:“Bloody hell,没法子,你们中国人不是常说‘大难临头各自飞’吗?英国人亦是人嘛。”

张迪臣已有半年不露脸,陆南才也没多想,反正忙着堂口的事情,涌入香港的人愈多,妓寨和赌馆便愈旺盛,虽然也愈多流氓前来抢夺地盘,幸好孙兴社的弟兄要枪有枪、要刀有刀,不难镇服他们,甚至倒过来把这些人招募归队,壮大堂口声势。杜先生那边的事情亦耗费陆南才不少时间,军统成立了“西南运输公司”抢购战略物资送回重庆,杜月笙以“人民行动委员会”委员身份指挥香港的“五圣山”参与其事,“五圣山”乃洪门堂口的集合称号,五个堂口分别以“仁义礼智信”为记,加入堂口主事者姓名中的一字,计有朱卓文的仁文堂、梅光培的义培堂、明德的礼德堂、向松坡的智松堂和张志谦的信谦堂,相比之下,孙兴社只是小单位,但正因小,常被派遣最前线的船只出港入港任务,故最危险。

北上的是军民物资,南来的是党国要人,陆南才和弟兄们经常看见架子十足的人物踏出船舱,猜想必是权贵,有时候独自一人,有时候携家带眷,经陆路到达惠阳的游击区,再趁月黑风高偷渡抵港。陆南才听五圣山的人说过:“香港杜公馆开出十桌饭,俨然是段祺瑞内阁复活了。”他搞不清楚什么是段祺瑞内阁,但可肯定,登岸者皆有来头,望着他们的背影,陆南才觉得他们都是被迫走出了棋盘界线的车马炮,在时代乱局里,茫然无所依归,一只只棋子孤零零地、横七竖八地散落在棋盘边缘,或许仍在盘里,然而界线忽然消散无形,车马炮不再是车马炮,彻底失去进退的依据。

忙乱时,陆南才偶尔念及张迪臣。他在做什么呢?想必是同样地忙。陆南才每当念他,便抚摸一下右手臂的“神”字,我的臣,我的神,见字如见人。一旦开战,他会上战场?熬得过吗?陆南才挂心,却不绝望,他相信以张迪臣的机智,时局再乱,即使被困在最差的境地,仍有办法替自己挖出一条隧道,好歹能逃出去。

两个月后,张迪臣终于现身。陆南才在麻雀馆接到他的电话,简单说声你好吗,约定晚上九点见面,地点是“捉鬼的地方”。挂上电话,陆南才发觉自己双腿微微颤抖,似有一个高大的幽灵站在背后,压着他,看着他,但他不敢移开脚步,唯恐稍动一下,幽灵即消散无形。

好不容易等待煎熬到夜晚八点多,陆南才嘱咐弟兄开车把他送去玛丽医院,那是落成只有三年的医院,名字取自英皇乔治五世的玛丽皇后,他下车后,走路廿分钟到东华义庄,路上黑漆一片,没半个人影,更无鬼影,只有四周的狗吠,像在通知同伴,小心,有异类入侵。对狗来说,他是鬼。

陆南才来到义庄门前,前后四顾看不见张迪臣,犹豫一下,陆南才决定摸黑进门,行至永别亭旁,仍然未见人影,他从口袋里摸出香烟,擦亮火柴,在微弱的火光里见到对联仍在,他细声念道:“永不能见,平素音容成隔世;别无复面,有缘遇合卜他生。”陆南才忽感哀伤,原来所谓捉鬼并非戏言,而是预告,他来到这里确是为了见鬼,张迪臣不仅是鬼佬,更是来去无踪的鬼影,是一阵不确定的白雾,明明把他笼罩着,把手伸出,却抓不住半分真实。

然而陆南才来不及在哀伤里沉溺,已被从背后伸来的一双粗硕的手揽住,火柴掉到地上,熄了,万籁俱寂。他没反抗,也不惊恐,因为太熟悉那双手的力度,坚实的力度,抱着他的腰,前胸抵住他的背,胡茬磨擦他的颈,是甜蜜的瘙痒,痒得双腿乏力。于是两人一起倒在黑暗里,用浓重的呼吸回应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狗吠。良久,两人才重新坐起。

张迪臣抽烟,陆南才借着火光端详这张久违的脸,胡子更浓密,眼眶深陷得像一个乌黑的漩涡,把昔日的自信眼神彻底吸走、抽干。陆南才没问他的近况,只道:“形势愈来愈吃紧,我忙坏了,你必亦是。”

张迪臣猛抽一口烟,吐出烟雾,脸被遮掩了,只传来他的声音:“没法子,你也知道,他们要来了,很快,不能不加快做好准备。”

“估计是什么时候?”陆南才问,看着烟雾慢慢散去,张迪臣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唇重新出现。眼眶竟似瞬间再深陷下去,无止境地深陷。

张迪臣耸肩道:“难说。我们在准备,他们亦是,看谁的动作快。谁慢,谁死。阿才,你也得计划一下,日本人可不是善男信女。”

陆南才道:“是鸠但啦,鬼佬管香港,需要我们,日本人管香港,我就不相信不需要我们。混堂口吃的是四方饭,我早明白了,来了什么饭便吃什么饭,站着是吃,趴着也是吃,最重要的是有饭吃,抢饭吃的是敌人,分饭吃的便是自己人。可是,臣,你不一样,你系鬼佬,日本佬最憎鬼佬,你要想定后路。”陆南才站起身,整理衣衫,忽然想到些什么,低头问张迪臣道:“你应该已经开始铺排了,对吗?你这么精明,绝对不会坐以待毙,是吗?”

张迪臣伸手拉一下陆南才的裤管,示意他蹲下来,在他旁边。张迪臣定神望向他的眼睛,道:“阿才,我也是你自家人,对不对?我有困难,你一定会帮我的,是吗?”

不待陆南才答话,张迪臣压低声音,续道:“稍后我会找你,有一笔钱希望你先替我保管。”

张迪臣边说边把脸凑近陆南才,蓝眼睛在黑暗里失去颜色,陆南才突然觉得眼前的人非常陌生。张迪臣伸展双臂把他抱进怀里,竟然开始饮泣,微温的眼泪流到他发上。半晌,张迪臣哽咽道:“只有你能帮我,只有你。这对我非常重要,阿才,你要答应,看在我们的关系分上,一定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