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母亲不是犹太人(第3/3页)

最终他还是回来了。他花了一年时间写了本书,主题是日渐入侵的美国文化如何影响伊拉克新宗教秩序。那一年我们又讨论要再次移居国外。我比较想去北非,想再去一次摩洛哥或是突尼斯,甚或阿尔及利亚(Algeria),然而里欧先是语带怯懦而后口气断然地宣布,他认为自己唯一能派得上用场的地方是耶路撒冷。

“我绝对不要去耶路撒冷。你在开玩笑吧!我们为什么要跑去住在一个隔离社会?”我备感挫折地想对他大喊。他成天把耶路撒冷挂在嘴边,活像是萦绕耳边从不间断的嗡嗡声。我把自己锁在浴室里好躲避他对耶路撒冷的高谈阔论;我晚上离家与朋友聚会,以免他跑来质问我到底要不要跟他去耶路撒冷;我提早就寝好让他没有机会在床上与我讨论耶路撒冷。一度他的嗡嗡声似乎减弱,我也跟着松懈,以为他明白我的立场了。然而某个晚上他回家后,宣布他找到一份国际危机智囊团的工作,被分派到耶路撒冷担任中东分析师。

“你不是说很希望我能找一份不用一天到晚出差的工作?这就是了,这份工作可以让我和家人定居耶路撒冷,只要偶尔去西岸和加沙走廊出差。我不用去战区,也不用报道区域政治,只需要专心处理巴勒斯坦和以色列之间的冲突。”

“你确定?”

“没错。”他语气坚定,不带一丝颤抖,“我很确定。你愿意一起来吗?”

“无论我跟不跟,反正你都去定了啊。”我心想。我试图权衡眼前两种选择的代价与利益:和两个孩子留在伦敦,这样的生活我再熟悉不过;或是一家团聚,随他搬去耶路撒冷,尽管那是一个被安全墙、检查哨、公交车炸弹分隔的城市。

最后我同意跟他去耶路撒冷。出发前几个月,我试图想象住在以色列会是什么情景,我以往与以色列接触的经验就还挺有趣的。十八岁那年,我去加德满都(Kathmandu)自助旅行,在大麻泛滥的尼泊尔小镇和村庄里,一群喧闹的以色列年轻人令我诧异不已,因为他们正在享受他们的 “正常化假期”,所谓“正常化假期”是由政府补助退役士兵放假。这群年轻人说着我陌生的语言,在加德满都肮脏的咖啡店与小吃店内寻欢作乐。倘若命运之神当下告诉我,日后我会和这些年轻男女住在同一片土地,说着希伯来语,以准犹太人的身份养育我的孩子们,我肯定会嗤之以鼻。

然而犹太人对耶路撒冷的渴望对我来说并不陌生。早年我在伦敦与威斯曼一家人同住时,在我认识里欧之前,我跟一位犹太复国主义者颇为熟稔,他总梦想着有一天能回到耶路撒冷。这座城市在犹太人的灵魂里根深蒂固,就连对这个最古老的闪米特人[17]信仰的极端左翼支持者而言,耶路撒冷也有其象征意义,它代表着希望。里欧总说和平会由这里开始,一旦交战双方同意停火,并且不再使用暴力,和平就会从这个众人争夺的城市开始漫延。他对此深信不疑,两个民族都把各自的希望寄托于此,终有一天,他们于此和平共存的梦想将会开花结果。也是在这座城市里,他们经历了相同的恐惧,他们恐惧这个梦会因为双边政治势力消长而蒙上阴影。然而许多耶路撒冷居民眼中的恐惧,在里欧看来代表着希望,他认为有冲突至少表示双方有交集,这里不像以色列第二大城特拉维夫(Tel Aviv)那样,刻意选择性忽视发生在家门口的冲突,那里的居民活在自我否定之中。

要我举家搬离伦敦迁移至耶路撒冷的冲突区,我是百般不愿意的,然而我内心对犹太人有一股家人般的情感认同。我想那是因为我的两个孩子算是半个犹太人3虽然根据犹太律法,他们并不是伟大的犹太家族的一分子,因为唯有女方是犹太人,生下的孩子才算犹太人。但对我来说,生物学比犹太法典《塔木德经》来得重要,再说我的灵魂缺乏信仰,因此既然他们的父亲是犹太人,那他们就是半个犹太人。我已逐渐接受他们的犹太身份,因为如此能让里欧开心。一开始我是出于妥协才同意以犹太传统养育他们,但没过多久我也开始喜欢上在安息日(Shabbat)[18]点蜡烛、全家聚在一起吃晚餐这些习俗。这个全世界最强盛的部落宗教在各方面都令我好奇,讽刺的是犹太教有许多来自欧洲的信徒,然而欧洲是一片摆脱阴暗宗教历史已久的大陆。

至于巴勒斯坦人,我对他们的认同除了政治层面之外,还有其他许多方面。这群东方第三世界的居民在我眼里格外亲切。我能理解他们的热情、愤怒与家庭观,除此之外,尽管他们信奉的伊斯兰教跟我在印度次大陆所熟知的版本在许多方面都有所不同,但我多少算是有些了解。就某方面而言,伊斯兰教特有的街头文化令我备感熟悉,比方说清真寺与祷告播音,还有耶路撒冷旧城区的巷道里有许多商店门口散放着多彩香料与中国制的玩具,而巴勒斯坦摊贩在一旁喊价。我成长于孟加拉国农村,那儿的市场有着同样纷乱的场景:祷告播音与寺庙钟声回荡在耳边,还有一张张表情丰富的脸孔,一双双闪闪发光的双眼投射出相似的原始情感。

然而某个周六早晨,当我在西耶路撒冷空荡的街头游逛之际,听见犹太教堂里众人正齐声朗诵安息日祈祷文,这让我内心满溢一股奇特的情感。我在这世界上最爱的人,是这项传统的一分子。我和他的孩子们也有一半属于这个传统,属于众人颂念的赞美诗,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属于我现在居住的这座城市3三千年来,世界各地的犹太人每年逾越节的祈祷文里都会提起这座城市:“明年在耶路撒冷。”到目前为止,我加入这个犹太家庭已近十五年,几乎每年逾越节,整个家族都会围在餐桌前,一起读着《哈加达》。《哈加达》的内容是关于犹太人出埃及的故事,这则祈祷文我至少读过十五次。

在我们终于抵达耶路撒冷的那一天,我终于认命了。“所以我们今年逾越节祈祷文是不是该改口了?”当我们在大卫·本·古里安国际机场(Ben Gurion Airport)搭上出租车后,我这么问里欧,“改成‘今年在耶路撒冷’!”

里欧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用手肘轻推我,他双眼发光,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款款深情,他说:“我们会搞定这一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