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合法异乡人(第2/3页)

我环顾四周,巴勒斯坦旅客们看着我蓄意与这个种族歧视的系统作对,脸上几乎藏不住笑意。要是我向海关官员说出我们“恰如其分”地虔诚信奉犹太教,他会立刻心满意足地停止盘问。但我不能让这位有着锐利明亮双眼的以色列海关安检人员打击我的自尊。我身边围观的这些脸孔让我无法说出他想听见的答案,这些已排队等上数小时的旅客大多是阿拉伯人,有些则是来自菲律宾或斯里兰卡的家庭帮佣,要是我此刻直接答出真相,他们会认为我是投机分子,纵使那么一来,我便可以顺利通过安检。

“你听说过妥拉[48]读经团吗?”

“没有。”

“你跟你先生是在哪里认识的?”

“英国。”

“英国哪里?”

“伦敦。”

“伦敦哪里?”

“罗素广场(Russell Square)附近。”

“是在什么特别的聚会上吗?”

“是,大学酒吧里确实是人挤人。”

“所以你们是在酒吧里认识的?”

“没错。”

“哪所大学?”

“伦敦大学。”

“你什么时候搬来以色列的?”

“两年前。”

“你在以色列参加过任何集会吗?”

“你是在暗示什么?”

“试着回答我的问题。”(他们不使用“请”这个字。)

“你为什么就不能直接问你想问的问题?”我语气坚定地低声说道。

“你倒是说说我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他语气也很镇静,但我听得出来他在努力压制声音中的一丝颤抖。

“你想知道我和我的家人是不是犹太人。你不敢明说是因为以色列最近被迫签了某份国际协议,里头的‘民主’宪章不准许你那样直接发问。但是……”我把未说完的句子硬是吞了下去,“总之你的行为很仇外,你拿着一个黄色星星等着我说出令你满意的答案,然后你就可以把星星贴在我手臂上……[49] ”

这位海关官员脸色一沉,但仍坚决保持镇定。反倒是我,声音开始变得模糊且微微颤抖,因为我对眼前这位年轻人竟握有操纵上千名通关旅客命运的大权感到愤怒与挫败。我可以感受到那些被扣留盘问数小时的旅客内心有多无力,他们被盘问可能只是因为有个像穆罕默德、阿哈麦德、哈桑、萨尔玛之类的标准阿拉伯名字,或是因为护照上记载的出生地是幼发拉底河与地中海之间任何一个“阿拉伯”国家。至于巴勒斯坦人,则一律获发红色贴纸,照例会被脱衣搜身盘查。但我还想到其他姓名听起来像阿拉伯语的旅客,这当中不但包括了阿拉伯基督徒,甚至有许多人是生于中东的塞法迪犹太人[50]。

此刻我和我说着一口流利希伯来语的半犹太女儿站在这里,享受着我们不想要的特权,我们无须被羞辱就能通过安检,我们不用脱衣检查,也不必排上好几小时的队。我和我女儿都很幸运,我们的名字不会让我们被列入“危险分子”名单。

“你或你先生的家人在英国参加过任何宗教集会吗?比如上犹太教堂或基督教教堂?”

总算!我心想,他终于让步了,终于卸下官腔,开口问出他一直想问的问题。我感觉平静许多,我赢了。

“在耶路撒冷,安息日的时候爸爸带我和哥哥去过犹太教堂。”我女儿插嘴说道,而我正直视眼前这位海关官员,他活在这个偏执地要记录旅客种族的政权底下,却仍想追求民主。

“亲爱的,你们去的那座犹太教堂叫什么名字?”海关官员用较为柔和的语气问玛亚。他的脸部肌肉放松,睁大双眼露出微笑。

“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是我在那边为了犹太新年做了一个蜂蜜罐,我们在里面放了真的蜂蜜,我爸爸会切苹果去蘸蜂蜜[51]。”

由于我女儿的犹太血统纯正得无懈可击,这位海关官员突然停止询问。我们对以色列显然不构成威胁,这位“犹太民主”舵手陪我们走向安检第二关。此刻我们已剩下不到十五分钟可以去赶飞机了,但我内心知道一定来得及,因为现在我们已被证实为伟大的犹太家族的一分子,然而我并未因此面露满足或感激之情。接着他对玛亚说道:“小朋友,你是自己打包行李的吗?”

“我睡觉的时候妈妈帮我打包的。”

“那就好。”然后他转头直视着我。我看见他以锐利的阿什肯纳兹眼神,凶猛地盯着我,仿佛是在训诫我方才恶意捣乱。

“你明白我为什么要问你这些问题吗?我是要确认没有人在你包里乱放东西,因为有可能是炸弹。你自己打包的吗?有没有人托你带什么礼物给别人?”

“你是在问我妈妈包里有没有炸弹吗?怎么会有人要在她包里放炸弹?”玛亚问道,她看起来一脸震惊。我可以感觉我身后的基兰正努力克制自己别踹他的宝贝小妹妹一脚,他被海关官员要求摘下耳机,他很生气自己竟然得听玛亚废话连篇。

“是,我是自己打包。然后,没有,我没替谁带礼物。”我如此回答,然后等着他的反应。但他显然已调查完毕,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带着你们的行李直接去快速托运柜台,你们的班机过不多久就要起飞了。”海关官员边说边往我们的行李与护照上贴上白色贴纸(我们的黄色星星!),贴纸上头还有一组号码,这组密码表示我们不具任何威胁。身为犹太亲属的我们本该拿到粉红贴纸,但这一回这位海关官员给了我白色贴纸,意思是:其他不构成安全威胁的外国人。我在想他是否要借此表达立场,给我一个轻微警告,因为我故意为难他质询,浪费他的时间。他喊了一位机场工作人员,要他替我们的行李系上“检查通过”的标签。接着他转向盘问队伍里下一位旅客,并且打开一本贴满各色贴纸的小册子,每一种颜色都代表不同的种族分类。

“我们的行李不用通过X光检查吗?”我困惑地问道。眼看这么多人在X光机前排队,直接前往行李托运柜台令我有些罪恶感。成排“可疑”的行李被挑出放在长椅上,正等着被打开,由安检人员亲自检查,检查完毕后行李的主人才能获准登机。

“不用,你们直接去快速登机柜台拿登机证。”原先那位海关官员说道。他与玛亚握了握手并对她说:“亲爱的,拜拜,很高兴认识你。好好照顾你妈妈。”

队伍里的群众3其中某些人想必叫作穆罕默德或阿哈麦德3双眼无神地看着我与孩子们展示着颜色正确的贴纸,拖着行李与双腿走向柜台。我再无勇气拒绝这个国家赠予我们的特殊待遇。我短暂的叛逆已经被自私的烦恼取代,此刻我只是一个担心错过班机的投机旅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