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渴望归属

那一年剩下的时间我都在忙我的纪录片。我搜集与拍摄了四十多卷的访谈与花絮影片,拍摄对象包括小区居民以及逃离家里以躲避杀害的女孩与妇女。许多选择留下的女性告诉我,她们一直在等什么时候会轮到自己,因为任何一点小事都有可能触发杀机,让她们步入加利许区女性的宿命。她们担心自己会因为传送脸谱(Facebook)信息给某个家族之外的人这点小事就招来被杀的命运。她们告诉我反抗是没有意义的。我深深被这个故事打动,全心全意投注于此,我时常前往拉姆拉出差,而且我用光了所有资金,让哈穆迪几乎是在做义工。每回经过一整天充满压力与哀伤的拍摄之后,哈穆迪古怪的幽默感总能令我稍感放松。我也开始习惯他总是非得要抽黎巴嫩大麻。自从第二次黎巴嫩战争之后,黎巴嫩大麻货源充足,哈穆迪说那些士兵从黎巴嫩带回了大量新鲜采收的大麻。我现在放松多了,就连经过四百四十三号公路的检查哨时也不会紧张。我们约法三章,抽大麻时就不许谈论拉姆拉噬血的部族。

“怎么你都不担心跟我一起抽烟会有什么问题?”有一天我们正在开车回耶路撒冷的路上,哈穆迪这么问我,“我跟许多外国人共事过。他们有些人虽然跃跃欲试,但不敢接受,至少不敢在大白天接受。不过他们很乐意躲在他们的客厅或在家中隐秘花园举办的夜间派对中吸食,但无论如何他们不会在公开场合抽。你是怎么搞的?”

“嗯,我是由祖母带大的,她以前也会抽些东西。”

“她抽些什么?”

“她抽水烟,就是用一个小一点的水烟壶,里面可以按照个人喜好装进大麻,甚至鸦片。”我是故意说出鸦片这两个字,好让话题能够继续,不过我祖母的确曾对我坦承她偶尔会出于医疗用途而吸食鸦片。

“什么?鸦片?她是瘾君子之类的吗?”

“不是,这在当年不算什么。我祖母以前总说当时在村里的杂货店就能买到大麻和烟片。大麻是放松用的,鸦片则被充当止痛剂。她说她那个年代里,许多女人生产时都靠鸦片舒缓疼痛。”

“你的故乡真是个文明的社会。”哈穆迪的语气带有一股抽了大麻后而感到放松的轻叹。

“不过现在当然是不可能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中断的?”

“我想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吧,自从对乙酰氨基酚和其他西方国家取得专利的止痛药开始充斥于市场之后,那些穷苦的杂货商如果贩卖特定的未授权药物,就可能会面临牢狱之灾。显然是那些国外代理商向政府强力施压,要求政府禁止杂货商贩卖传统草药,好推销对乙酰氨基酚。”

“他们甚至连疾病的版权都掌握在手上,什么病要搭配什么疗法都得听他们的。”哈穆迪语毕又深吸了一口烟,然后若有所思、心满意足地缓缓吐出烟雾。

二○○八年十二月,我终于完成了我的纪录片长版初剪,片名是《致命名誉》。当我与工作团队以及好友们一起观赏该片时,我们感到无比满足,我们竟然在近乎毫无资金支持的条件下完成了这部震撼的影像故事。我认为它是我的代表作,就算把在BBC工作那些年的作品放进来比较,它依然是我最棒的作品。这是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开BBC是正确的决定。过去我嘴上常说我不后悔,但心中还是悄悄藏着疑问,因为自从离职后我便没有作品,没有其他成就。如今这部影片证明我并非那种躲在野心勃勃男人背后的典型女子,自顾自地相信自己甘愿为了家庭放弃事业,甘愿自我牺牲。这部片于达卡维夫纪录片影展首映,该影展在特拉维夫举办,是以色列声誉最卓著的纪录片影展,最令我惊喜的是,首映过后,以色列第一频道电视台便买下了这部片的三年播放权。这实在是我生命中最荒谬的转折,谁想得到我竟然比我的犹太丈夫过着更“以色列”的生活;虽然他已不再替以华盛顿为基地的智囊团工作,但他辞职后的第一份工作仍是替国际组织效力。他已放弃成为一位中东分析师,再度回到新闻业,当记者他可是天生好手,他总是不辞辛劳地在阿拉伯世界里追逐各个新闻故事。但他仍然得向伦敦总部汇报,而我的事业却莫名地在这地方落地生根。

里欧似乎觉得我的新身份挺有趣的,当以色列外交部要替我付机票钱送我去国外参加影展时,他打趣说我把灵魂卖给了犹太国。但我对于自己的名字竟出现在以色列制片人数据库中觉得沾沾自喜。任何局外人一定都看得出来这是我可悲的自怜情结作祟,因为我是如此幼稚地渴望得到一份归属,而这件事实现了我的愿望。我不介意自己归属何处,地球上任何一个愿意接纳我、给我安全感的角落都好。我推断所有漂浮的灵魂在游荡了许久之后,在不停吹嘘自己有多独立之后,在蓄意脱离这世界的宗教、国籍与亲属关系之后,心底都会有此企盼。

这部影片发表后意外受到以色列观众热烈的关注,这让我更有自信。如今无论在街上还是日常生活中,每当有人无意问起我是什么种族,又怎么会待在这里,我能够以过去没有的坚强与幽默来面对这一切。

当我在华沙、马赛、布鲁塞尔等各个城市对着满场观众进行映后座谈时,有人问我是代表哪个国家的,我讶异地听见自己竟回答“以色列”。

我只能将其解释为这是我扭转局面的方式。我克服了我的不安全感。我没有花太多时间思考别人会如何看待我如今竟对以色列国投以如此可笑的“忠诚”,但这感觉实在很舒畅。

就目前为止,我很满足。

某天晚上,我与我的组员在东耶路撒冷的阿斯卡迪尼雅餐厅庆祝影片正式发行,回家路上我身上出现了某个令人难以置信的症状:我早已遗忘却又如此熟悉的害喜。难以成眠的我,索性在凌晨驱车前往通宵营业的药局里买了一组验孕棒。一组里头有两根验孕棒,而两根结果都显示为阳性。

此刻是寂静的黎明时分,房里只听得见我们的心跳声,我惊讶地看着里欧。这是怎么发生的?在经历过这些年的风风雨雨之后,我们两人从未想过或试过要有第三个孩子,但它终究还是发生了,我只能将其视为近来好运的一部分:先是复合,然后玛亚在新学校适应良好,基兰成功的成年礼,我的影片在以色列得到认可,如今又有一个新以色列宝宝要来我们家报到。我对我体内的小小生命感到乐观,而这小小生命的另一位创造者就睡在我身旁。在我与里欧共同生活的岁月里,我鲜少像现在这般如此强烈地被他吸引,我感觉我们彼此的身心灵已逐渐融合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