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百合花(第2/3页)

“租户协会不能让狗待在这栋楼里,这事关安全!对孩子们来说,它很危险,我们必须为孩子们着想!”布里特-玛丽对所有人都这么说,就好像她是最关心孩子的人,然而这里仅有的孩子就是爱莎和生病男孩,而爱莎非常肯定布里特-玛丽不是太在乎爱莎的安全。

生病男孩就住在那条凶犬对门,但他的母亲云淡风轻地对布里特-玛丽说,她相信她的儿子应该给那条猎犬造成了更大的麻烦,而不是相反的情况。外婆听到这话,笑个不停,但爱莎却担心布里特-玛丽会想要把孩子们也驱逐出去。

爱莎从长椅上一跃而起,在雪地里走来走去,想让自己的脚暖和一点儿。鲸鱼女士工作的大窗户旁有一家超市,外面贴着一张告示:牛肉未49.90。爱莎努力控制住自己,因为妈妈总是要求她有自制力。但最后,她还是从夹克口袋里掏出了红色记号笔,把“未”改成一个工整的“末”。

她看了看自己的作品,微微点了点头,把笔放回口袋,坐回到长椅上。她向后靠着椅背,闭上眼睛,感受着冷冰冰的雪花片落在脸上。当香烟的气味传入她的鼻孔时,她以为是自己的错觉。一开始,这辛辣的烟味在喉咙深处竟感觉有点儿美妙,虽然爱莎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这气味让她觉得温暖安全。然而接下去,她感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击打她的胸腔,像是一个警告。

有个男人站在远处某栋高层公寓的阴影里。她看不清他的长相,只看见他手指间香烟的红色火光和他消瘦的身形,仿佛他缺乏正常的轮廓。他侧身背对着爱莎,似乎没看见她。

爱莎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害怕,但她意识到自己正在长椅附近笨拙地寻找武器。这太奇怪了,她从未在现实世界中这么做过。在现实世界里,她的本能反应总是逃跑。只有在密阿玛斯感受到危险时,她会像一名骑士一样拿起她的剑,但这里没有剑。

她抬起头,那个男人还是背朝她,但她敢发誓他走近了一些。而且他始终站在阴影里,即使远离了那些高楼,就好像阴影不是房子的,而是那男人自身的。爱莎眨了眨眼,再次睁眼时,她不再怀疑那男人是否靠近了。

他确实走近了。

她从长椅滑下,倒退着走向大窗,摸索门把手,然后跌跌撞撞地进了屋,站在那儿,气喘吁吁,试着让自己冷静下来。当门在她身后发出友善的“砰”的一声,她才明白为什么那香烟气味令她安心。

那个男人和外婆抽一样的烟。外婆以前会叫她帮忙卷烟,所以爱莎无论在哪儿都能认出这气味,外婆说爱莎“手指那么小,正好可以对付这些小家伙”。

她望向窗外,已经分不清阴影的边界。有一瞬间,她想象那个男人依旧站在街对面,但下一秒她就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看见了这么一个人。

妈妈的手落在她的肩膀上时,爱莎像受惊的动物一般跳了起来,趁双腿还没有瘫软,瞪大眼睛转过身,投入妈妈的怀抱,疲倦立刻解除了她的全部武装。她已经两天没有睡觉了。妈妈鼓鼓的肚皮大得可以在上面放一只茶杯。乔治说,这是老天爷让孕妇休息的方式。

“我们回家吧。”妈妈温柔地在她耳畔说。

爱莎盯着她的眼睛,努力赶走疲倦,挣开了妈妈的手。

“我要先和外婆谈谈。”

妈妈看上去很绝望。爱莎明白什么是“绝望”,它是生词罐里的一个词语。

“这……亲爱的……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妈妈小声说。

但爱莎已经跑过服务台,跑去了隔壁的房间。她听到身后鲸鱼女士的大吼,但随后就听见妈妈冷静地说,让爱莎进去。

外婆在房间的正中央等着她。有一股百合花的气味,那是妈妈最喜欢的花。外婆没有什么最喜欢的花,因为没有任何植物能在外婆的公寓里存活超过二十四个小时,也可能是因为她最疼爱的外孙女的固执坚持,让她少有地决定顺从。如果外婆有最喜欢的花,那对大自然就太不公平了。

爱莎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站在一边,挑衅般地跺着脚,甩掉鞋上的雪。

“我不想参加这次寻宝,太白痴了。”

外婆没有回答。每次她知道爱莎是对的,就不答话。爱莎从鞋上抖掉更多的雪。

“你就是个大白痴。”她挖苦道。

外婆也没有起身对这句话做出回应。爱莎坐在她身旁的椅子上,拿出那封信。

“你自己去处理这封白痴信吧。”她小声说。

从“我们的朋友”开始号叫起,已经过了两天。爱莎也已经两天没去不眠大陆和密阿玛斯王国了。没人对她说实话。所有大人都企图用棉布包裹住这件事,让它听上去不那么危险、可怕、难受,仿佛外婆并没有生病,整件事只是一场事故。但爱莎知道他们在撒谎,因为爱莎的外婆从不会因为一场事故就倒下。通常情况下,都是外婆打败了事故。

而且,爱莎知道癌症是什么。维基百科上全都有。

她推了推棺材的边沿,想得到一个回应。她心底里还抱着一丝希望,这也许是外婆的一个恶作剧。就像那次,外婆给一个雪人穿上衣服,让它看起来像是从阳台上摔下来的真人,布里特-玛丽报了警后才意识到这是场恶作剧,气坏了。而第二天早上,布里特-玛丽从窗户望出去,发现外婆做了另一个一样的雪人,于是就“疯了”——照外婆的话说,拿着把雪铲冲了出来。然后雪人突然一跃而起,大吼:“哇啊啊啊啊啊啊!!!”外婆后来告诉她,自己在雪地里等了布里特-玛丽好几个小时,在那期间起码有两只猫在她身上撒尿。“但太值了!”布里特-玛丽当然又一次报了警,但警察说吓唬人不算是犯罪。

然而,这一次,外婆没有起身。爱莎用拳头捶打着棺材,但外婆没有回应,爱莎捶得越来越用力,仿佛可以将一切错误都捶到消失。最后,她从椅子上滑下,双膝跪地,轻声说:“你知道吗?他们都在说谎。他们说你‘离开了’,或者说我们‘失去了你’,没人说‘死’。”

爱莎的指甲深深地掐进手掌,整个身体颤抖起来。

“你死了,我不知道怎么去密阿玛斯……”

外婆没有回答。爱莎用额头抵住棺材下沿,皮肤感受到木头的冰凉,以及嘴边温热的泪水。随后,她感觉到妈妈柔软的手搭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她转过身,抱住妈妈,然后被妈妈带离了房间。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她已经坐在妈妈的起亚车里了。

妈妈站在车外的雪地上,和乔治打电话。爱莎知道她不想让自己听到他们谈论葬礼。她不傻。她手上还握着外婆的信。她知道不应该看别人的信,但这封,在过去的两天里,她已经读了一百遍。外婆一定知道她会这么做,所以整封信都用爱莎不明白的符号写成。信上的奇怪字母,和外婆照片里路牌上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