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皮革(第2/3页)

楼上公寓里的狗又叫了起来。布里特-玛丽抿着嘴。

“我已经报警了。我已经这么做了!但他们什么都不肯做!他们说,要等到明天,看狗的主人会不会出现!”

爸爸没有回答,但布里特-玛丽立刻认为他的沉默是个暗示,示意他想继续听布里特-玛丽对于这件事的感受。

“肯特已经去按过门铃好几次,里面肯定没人住!那只野兽独自生活在里面!你敢相信吗?”

爱莎屏住气,但狗叫声停下了,仿佛“我们的朋友”终于恢复了些许理智。

爸爸身后的大门打开,黑裙女人走进来。她的高跟鞋敲打着地面,她大声对着耳机线的话筒说话。

“你好!”爱莎说,试图将布里特-玛丽的注意力从狗吠的事情上转移走。

“你好。”爸爸礼貌地说。

“嘿,嘿,你好。”布里特-玛丽说,就好像这个女人是潜在的告示犯。女人没有回答,她只是更大声地冲着耳机线说话,恼怒地看了他们三人一眼,走上楼梯。

她走后,楼梯井陷入长长的、尴尬的安静。爱莎的爸爸不擅长对付这种尴尬的安静。

“瑞士字体。”他清了几下嗓子,终于开口。

“什么?”布里特-玛丽问,嘴抿得更紧了。

“瑞士字体。我的意思是字体。”爸爸战战兢兢地说,冲墙上的告示点点头,“是不错的……字体。”

字体是爸爸很重视的那种事。有一次,妈妈去爱莎学校出席家长会,而爸爸在最后时刻打电话说他不能来,因为工作上出了点儿事,妈妈为了惩罚他,替他报名义务为学校的二手集市做海报。爸爸知道后显得很疑惑。他花了三周时间来决定海报应该用什么字体。等他带着海报去学校,爱莎的老师却不想张贴那些海报,因为活动已经结束了。但爱莎的爸爸显然不理解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有点儿像布里特-玛丽现在不能理解瑞士字体跟眼下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爸爸看着地面,再次清了清喉咙。

“你有……钥匙吗?”他问爱莎。

爱莎点点头。他们轻轻地拥抱了一下。爸爸松了口气,消失在门外,而爱莎在布里特-玛丽有机会再跟她说话前,冲上了楼梯。在“我们的朋友”的门外,她稍停了一下,看了看身后,确定布里特-玛丽没有看到,然后推开投信口小声说:“拜托了,安静!”她知道它懂的。她希望它在乎。

她握着钥匙,跑上了最后一段楼梯,但没有进妈妈和乔治的公寓。她打开外婆家的门,厨房里有一些整理箱和一个刷洗桶,她试图忽略那些,但没成功。她跳进大衣橱。衣橱里的黑暗包围了她,没人知道她在哭泣。

这个衣橱曾经有魔力。爱莎以前可以伸直腿平躺在里面,脚趾尖刚刚好碰到橱壁。然而随着她长大,衣橱的尺寸还是正好能平躺。外婆自然会说:“胡说八道,这衣橱从来就是一个尺寸,没变过。”但爱莎量过,她知道。

她躺下,尽力伸直身体,碰到了两边的橱壁。再过几个月她就不用这么费劲了。再过一年,她就不能躺在这里了。因为所有事物都将失去魔力。

她能听见公寓里莫德和莱纳特低弱的声音,能闻到他们的咖啡。还没听到比熊犬的脚掌在客厅地板上的啪啪声,爱莎就知道萨曼莎也在。莫德和莱纳特在整理外婆的公寓,开始打包她的东西。妈妈叫他们来帮忙,爱莎为此恨妈妈,也为此恨所有人。

过了一会儿,她又听到了布里特-玛丽的声音,好像是在逼问莫德和莱纳特。布里特-玛丽非常愤怒,只想讨论到底是谁无礼地在玄关贴了告示,还有是谁放肆到在告示正下方锁了部婴儿车。这两者到底哪个让她更生气,大概她自己也说不清。但至少她没有再提到“我们的朋友”。

爱莎在衣橱里待了一个小时,直到生病男孩慢慢爬进来。透过半开的门,爱莎看见他的妈妈走来走去,整理东西,莫德小心翼翼地跟在她身后,捡起周围被她落下的东西。

莱纳特在衣橱外面放下一大盘“梦想”饼干。爱莎把它们拖进来,关上门,然后和生病男孩一起安静地吃。男孩一言不发,他从来不说话。这是爱莎最喜欢他的一点。

她听见厨房里乔治的声音。听上去很温暖,令人安心,他问有人想吃鸡蛋吗,有的话他就煮一些。每个人都喜欢乔治,这是他的超能力。爱莎讨厌他这一点。随后她听见了妈妈的声音,有那么一刻,她想跑出去,投入妈妈的怀抱。但爱莎没有这么做,她想让妈妈伤心。爱莎知道自己已经赢了,但她想要妈妈也知道。只为确认妈妈也受到了伤害,正如外婆的死对爱莎造成的伤害。

男孩在衣橱里睡着了。过了不一会儿,他妈妈轻柔地打开橱门,弯腰进来抱起他,似乎能感知儿子在衣橱里睡着了,或许这是她的超能力。

又过了一会儿,莫德爬进来,仔细地捡起了男孩妈妈来抱他时掉下的所有东西。

“谢谢你们的饼干。”爱莎小声说。

莫德拍拍她的脸颊,看上去为爱莎难过,难过得让爱莎都为他难过了。

她待在衣橱里,直到所有人都停下整理和打包,回他们自己的公寓。她知道妈妈正坐在他们公寓的玄关,等着她,所以她坐在楼梯间的大飘窗上,待了很久来确保妈妈不得不等着她。她坐在那里,直到楼梯井的灯自动熄灭。

过了一会儿,醉鬼跌跌撞撞地从大楼角落的公寓里走出来,用鞋拔子敲敲楼梯扶手,喃喃自语着不应该允许人晚上洗澡什么的。醉鬼每周都要这么闹上几次。没什么反常的。

“把水关掉!”醉鬼念叨着,但爱莎没有理她。

其他人同样无视了她。因为楼里的人似乎相信,醉鬼和怪物一样,如果假装他们不存在,他们就真的会消失。

爱莎听见醉鬼极力敦促着定量供给用水,结果一屁股滑倒在地,鞋拔子掉在她的头上。那之后,醉鬼和鞋拔子进行了一场非常长的争论拉锯战,像两位老朋友为了钱针锋相对。再然后就安静了。过了一会儿,爱莎听见了歌声,醉鬼经常唱的那首歌。爱莎坐在黑暗的楼梯间,抱住自己,仿佛这是只为她唱的摇篮曲。后来,连歌声都消失了。她听见醉鬼试图让鞋拔子冷静下来,随后又消失在她的公寓里。爱莎半闭上眼睛,想看见云兽,以及不眠大陆的偏远田野,但没有成功。她再也去不了那儿了。没有外婆一起。她睁开眼睛,悲恸万分。大片雪花落在窗户上,像一只只连指手套。

那时,她第一次见到了怪物。

这样的冬夜,黑暗深沉得像是整个世界都被头朝下浸到了一桶黑墨中,怪物偷偷溜出前门,快速穿过街上最后一盏灯投射下的半圆,如果爱莎眨眼眨得用力些,说不定会以为这是她想象出来的事情,但她清楚自己看到了什么。她跳下飘窗,跑下楼梯,动作流畅迅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