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错了的一部史(第2/2页)

结论似乎是对了——至少对长期顿挫于文明进程迟滞于西方世界的中国人而言,有桩文化工艺老古董确乎弥足珍贵;可是割裂了这个故事的上下文,非但不足以骄视寰宇,夸言吾国小说之早慧,反而斲失了孟子这位“小说家”和他的“作品”与当时孟子这个辩论家所面对的世界之间的联系。

齐人的故事非常通俗。它叙述一个成天到晚在外吃饱喝足的丈夫,回到家中便吹嘘自己如何结交富贵,让他的一妻一妾不得不起疑,其妻于是决定“吾将(偷窥)良人之所之也(丈夫究竟去了哪里)”。结果,那齐人的行踪大白:他每天不过是走到东城外的坟地,去乞讨些祭祀用的残酒剩肉罢了。妻妾得知实情,相拥而泣,那丈夫却浑然不知,仍旧洋洋得意地回到家来,“骄其妻妾”。

不过,这个故事原先另有被雏形派文学史家砍掉的头尾。原来,是有个叫储子的人前来告诉孟子:“王使人夫子,果有以异于人乎(齐王派人暗中偷窥夫子,看你长得是不是当真与常人不同)?”孟子答道:“何以异于人哉?尧、舜与人同耳。(有什么异乎常人的呢?尧、舜不也是个凡人模样吗?)”说完这一段,孟子才故意说了个和“”字相关的故事,一来用以自嘲——孟子是被偷窥的对象,被偷窥而其实没什么好偷窥的处境则在玩笑与幽默中由“骄其妻妾”的齐人给虚拟出来。至于偷窥者,则是孟子自嘲之外兼以嘲人的玩笑:在故事中是妻妾,在现实中则是齐王的使者和齐王。开足了玩笑之后,孟子并没有对号入座,反而巧妙地衍义出另一套掩饰这个玩笑的道理,他说:“由君子观之(用在上位的人的眼光看),则人之所以求富贵利达者(那么那些求富贵、干利禄的人),其妻妾不羞而不相泣者几希矣!(恐怕很少没有因为羞惭而抱头对哭的妻妾的呢!)”

倘若将“齐人骄其妻妾”的故事视为中国短篇小说的起源之一,而不能将故事中的讽喻延伸到故事之外,勾贯起孟子和齐王、孟子和他所处身的战国时代里捭阖于诸侯间的纵横言说传统,则割裂之后必然委顿的文本便只合是一种雏形,而且是畸残的雏形。事实上,小说在先秦诸子俯拾即是的设问答对之中,从来没有离开过言辩的氛围和功能,更不应被浅视短见的文学史家割裂其言辩说理的部分,拿来将就着吻合西方现代短篇小说的俗貌。那个起源由孟子打开,却被胡适等白话文运动健将丢进了厕所。

孟子第一个哭了

由雄辩、玩笑、荒唐的故事、讽喻、语言游戏所融合成的小说世界足以令国学大师们痛心疾首,这些人很难不正襟危坐读四书,也很难承认孟子、荀子、庄子、韩非子等人的“辩论手册”除了可以是“经国之大道、不刊之弘教”以外,还可以是小说。而近世以来的文学史家一方面还汲汲于刻西方文学术语之舟,以求中国小说起源之剑;另一方面更不敢深信小说史并非任何线性类比模式所可规摹网罟。我于是不免喟然而叹,仿效胡适的口气说:你们读错了小说史,所以你们觉得中国小说只能起源于神话,而远古的小说又只堪为后世小说的雏形。其实你们看的“文学史”只是“文学历法史”。在这部“文学历法史”上,只有前朝接后代的作家和作品在列队站班,其中还有许多给划错了位置。在这部“文学历法史”上,居然没有孟子的席位。他老人家感慨地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孟子的作品让人“”了两千年,还“”不出个所以然来,所以他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