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太阳了(第2/2页)

吻一个丑老太婆的嘴

扎米亚京的《我们》里,描述了“单一国”开发宇宙的“整数号”太空船建造总指挥D-503这个主人翁被异性的启蒙者(诱惑者)I-330带引,进入一个和整个理性化、机械化、数学化、宰制化的国家环境格格不入的世界,也就是保存着自然状态的“古代馆”。甚至还经过“古代馆”的通路,来到“单一国”的围墙(“绿墙”)之外,见识到所谓的大自然。

不言而喻,“单一国”正是二十多年之后出版的《一九八四》里的大洋国,D-503正是《一九八四》里的温斯顿·史密斯,I-330正是茱丽亚。

《一九八四》叙述温斯顿和茱丽亚在榛树林里偷情。点缀其间的田园景色是温斯顿梦寐思之的桃花源。奥威尔没有忘记替这里添上一只画眉鸟,歌唱着男女主角含蓄动人的性爱前戏。可是端在此际,奥威尔按捺不住地替温斯顿解释了这一幕欢愉:“不仅是个人的爱,动物本能式的肉欲放纵,就会将党捣得粉碎了。”然而,这也是一段将小说捣得粉碎、将生活缩减入政治底部以至于无形的叙述。

在扎米亚京那里,D-503在“古代馆”门口看见一个老太婆,他向她询问I-330的下落,对方告诉了他。接着,他看着老太婆脚边一丛“史前状态很仔细地被保存下来的银色苦艾草”。老太婆摩挲着艾草叶——“她的膝盖上照着阳光,形成黄色的条纹。于是一瞬间,我、太阳、老太婆、苦艾草、黄色的眼睛——这些全部合而为一,我们牢牢地被某种血管连接在一起,在那血管中,流着一道共通的、狂暴的、了不起的血……/现在要写在这里的一件事让我非常难为情……我屈身下去,在那覆满皱纹、就像长了柔软青苔的嘴上深深一吻。老太婆擦了擦嘴笑了起来。”

尽管早于奥威尔,扎米亚京却也不是第一个将性爱冲动(D-503追逐寻访I-330的内在动机)当成对蹠于政治钳控力量的小说家。但是,扎米亚京舍弃了这种简单、枯涩且浅薄的比拟映照,宁可进入D-503那冲动的内在,寻访动力的源头:一束来自太阳(自然)的、温暖的、不驯的、即使照在“老太婆的膝盖上”也发出黄金之色的阳光。而阳光在D-503的“单一国”里,原先一直是被调节过、失去本身色泽层次的东西。扎米亚京没有用阳具“将党捣得粉碎”,在真正的小说家眼中,党或党所代表的政治、道德、邪恶的权力等等都太渺小,不值得以阳具捣碎之。

小说家看见的是……

20世纪以降,信仰“小说反映社会,反哺人生”论调的创作者和批评者常以帝俄时代的伟大小说家为嚆矢巨擘,且舍之即非小说艺术之高峰。这一类的论调尝多以小说中所揭橥的信仰、所展现的悲悯:所输布的关怀、所维护的正义为小说美学甚或境界的准绳,实则无异于缘木求鱼、刻舟求剑了。

扎米亚京入狱前一年,契诃夫逝世,得年四十四岁。早在契诃夫二十八岁的时候所写的《灯火》结尾处便曾强调:“世事一无可知。”在他的一封信里,也清楚地表示:“艺术家不应当自己作品人物的裁判官,应该作个公平的证人。”“写东西的人——尤其是艺术家,应该像苏格拉底和伏尔泰所说的那样,老老实实地表明:世事一无可知。”

世事一无可知。这可不是一句什么含混的话,也毋须以谦逊标之签之。小说家若能三复斯言,当可以串证扎米亚京那番“狂人、隐遁者、异端者、幻视者、怀疑家、反抗者”的话,这些人的作品仅仅能以这些人的作品自律,这些人也同样丧失了“律人”的资格。小说家的主体性与自律性既是同步的,也就不至于在勃起时还想将哪个党捣得粉碎。否则,那主体性便是虚矫的、伪善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给米海尔的那封信上还这样写着:“我身体里面还有着我的心,以及同样的肉与血。也能爱,能受苦,能希望,能记忆,而且这毕竟是生活。On voit le solei(看见太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