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替事实(第3/6页)

艾达和鲁比从台阶上站起来,互相将对方头上的散发抚平,或塞进发辫中。她们来到艾达的卧室,背对着梳妆台上的大镜子,拿一面银手镜前后对照。艾达的辫子简单结实,她用手摸了摸,硬邦邦的像根栗树枝,干一整天活都不会散开。

鲁比对着镜子看了好半天,她这还是头一回瞧见自己的后脑勺。她伸直手掌,在发辫上反复轻轻抚摸,说真的是太美了,并不由分说地裁定艾达获胜。

她们回到前廊,鲁比刚要进院把睡前的活干完,却又突然在门廊的阴影中站住。她四下望了望,又抬头看看天色,伸手摸摸后颈和头顶上的发辫。她见还有足够的光线来读几页《仲夏夜之梦》,便对艾达说了这个意思。故此两人又坐回到台阶上,艾达边读边讲解。罗宾的一句话让鲁比大感兴趣,他说:有时我化作马,有时化作猎犬,化作野猪、熊或是磷火。鲁比一遍遍重复着这些字眼,似乎其中蕴藏着无穷的含义和乐趣。

光线很快就变得太暗。农田和树林间有两只山齿鸦来来回回地互相叫着,每次都是一模一样的三声。鲁比站起来说:我得干活了。

——去看着我们的夹子?艾达说。

——没必要,白天你什么也抓不着,鲁比说罢就走开了。

艾达合上书,在里面夹一片黄杨树叶当做书签。她从裙子口袋里取出英曼的信,倾斜着拿在手中,迎向西方仅有的一点亮光。信写得比较含糊,英曼只大略交代了一下自己的伤势和回家的计划。那天下午,她已经把这封信读了五遍,但第五遍并未比第一遍多看出些什么。她只是感觉到,英曼似乎对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关系作出了某种决断,然而自己对此有什么想法和打算,她却说不上来。她几乎有四年没再见到英曼,从上次收到他从彼得斯堡寄来的信到现在,也已经超过了四个月。那封信写得仓促潦草,语气平淡,口气好像收信人是一位远房亲戚。但这并不奇怪,因为此前英曼曾提出,要他们永远不要对战后两人之间的发展抱太多指望。没人知道那时会是怎样一种局面,而想像各种可能性——不管是愉快的还是痛苦的——都只会给他的思想蒙上一层阴影。战争期间他们的通信一直时断时续,有时连续好多封,,然后是长时间的沉寂。但最后这次的中断,即使按照往常的标准,也是太久了。

艾达手上的这封信没署日期,也没提到任何最近发生的事件,甚至连可以帮助判断时日的天气都没有提到一笔。它可能是一周前写的,也可能有三个月了,从信封破损的程度看,应该接近后者。但艾达无从得知,他说回家是指现在,还是在战争结束后?如果是现在,也没法知道他是已经在路上耽搁了很久,或是才刚刚出发。艾达想起路上囚犯隔着法院的铁窗讲的故事,她担心每个县都有这样的囚犯。

她眯起眼睛看信。英曼的字体根小,有些难以辩认。黑暗中,她能看清的惟有下面这短短的一段:

如来你还留着我四年前送你的照片,我请求你,千万别去着它。我现在无论从外貌到精神上都与它没有一点相似之处。

自然,艾达马上就去到卧室,点亮一盏灯,在几个抽屉里找了半天,终于把那张照片翻了出来。她当初把照片收起来,是因为打一开始就觉得它一点都不像英曼本人。收到照片时,她曾拿给门罗看。门罗对摄影向来没有好感,此前没照过相,此后也不打算去照,虽说他年轻时倒是让人画过两次肖像。他对着英曼的面孔颇感兴趣地瞧了片刻,然后啪地将盒子关上,走到书架旁,抽出一本书来。他念了一段文字,是爱默生的照相经验谈:你是否担心影像模糊,连一根手指都不敢动,以至死死攥着拳头,好像要打架或者濒临绝望?在保持面孔不动的努力中,你有没有感觉到脸越来越僵,眉头阴惨地蹙在一起,眼神呆滞,像抽筋、发疯的人或死人的眼睛?

尽管英曼照片的效果并不完全符合上面的描述,艾达不得不承认,也差得不太远了。所以她把照片收了起来,以防原本对英曼的记忆被它扰乱。

艾达现在拿在手里的这类机器拍摄的小照并不稀罕,她就见到过许多。本地凡是有儿子或丈夫参军的人家,几乎都有一幅,哪怕只是镶在简陋的锡盒里。照片摆在壁炉架或桌子上,旁边放着《圣经》、一支蜡烛、加莱克斯叶,给人类似祭坛的感觉。在一八六一年,任何士兵只要有一元七角五分钱,就可用玻璃版、锡版、碘化银纸版或银版照像法摄影留念。在战争刚开始的时候,艾达觉得这些照片普遍都很好笑,但随着照片中的人纷纷死去,它们反倒让她感觉非常压抑。当年,他们一个接一个佩带着武器,僵硬的坐在摄影师面前等待漫长的曝光,或是胸前挎着手枪,或是身边立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或是挥着锃亮崭新的鲍伊猎刀。军便帽耀武扬威地戴在头上,农村来的孩子脸上的神情比杀猪的日子还要快活。他们的衣装五花八门,从干活的破衣服到正式的军装,穿什么打仗的都有。更有些人装扮古怪绝伦,即使在和平时期,他们也可能只因为穿着这样的衣服,就挨人一枪。

英曼的小照与大多数人的不同,因为他在盒子上花了比平常更多的钱,是一个很漂亮的雕花小银盒。艾达把它在臀部的裙子上翻来覆去蹭了半天,擦去表面的灰尘,然后打开它拿到灯下。图像很模糊,像是漂在水上的一层油,她得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调整对光的角度,方能着清眉目。

英曼的团对服装要求很随便,他们与团长达成一致意见:穿家常衣服一样可以杀联邦军。英曼的穿着与这种看法正相符合:宽松的斜纹软呢上衣,无领衬衫,一顶宽边软帽,帽檐垂到额头上。他那时留了一小撮山羊胡,看起来不像士兵,倒更像个温文的闲汉。他屁股上挂着科尔特海军手枪,但被上衣遮住,只露出枪把。双手没有去摸枪,而是张开搭在腿上。他尽力让眼睛盯在镜头一侧二十度方向的某一点上,但在曝光过程中眼睛发生移动,所以看起来模糊而奇怪。他的表情严肃专注,因此看上去像是狠狠地盯着什么无法确定的东西,像是对某件东西很感兴趣,却又不是照相机,或照相这件事本身,甚至也不是旁人会对他静态的仪容作何评价。

说他不再与照片中的人相同,对艾达而言并无太大意义,从任何方面来讲,这照片都与艾达对他最后的记忆对不上号。那天,在开赴战场前,他来与艾达道别,也不过就是拍这张照片几周前的事。当时,他仍住在县城的一间房子里,但两天后就要出发,最多三天。门罗在客厅的壁炉边读书,没出来话别。艾达和英曼一道,朝坡下的小溪走去。艾达一点记不起英曼当时穿了什么衣服,除了那顶和照片里一样的宽边软帽,还有他新做的靴子。那是一个潮湿冰冷的早晨,头一天刚下过雨,高空仍散布着薄薄的云。溪边的草地泛出淡淡的绿色,去年枯黄的草茬中开始冒出新芽。草地已经被雨水泡透,两人不得不小心选择下脚之处,以免陷进小腿深的泥里。沿着溪岸一直到山坡上,紫荆和山茱萸的鲜花,在灰色的树林中争相开放,它们的枝条上覆盖着星星点点的绿色,那是刚刚发出的细小的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