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东阳:永远的异议者“刺客”黄文雄

2012年5月18日,台北市文山区指南路一座礼堂里,台湾老牌名校政治大学正在举行八十五周年校庆。政大校长吴思华在台上宣布“杰出校友奖”名单。这份只有五人入选的名单陆续展开:台湾著名的大法官刘铁铮、“第一夫人”周美青、著名企业家尹衍梁、政大前任校长郑丁旺……“黄文雄”,念至最后一个名字,全场寂静,继而响起一片掌声。

黄文雄并没有出现在现场。在台北一栋院内满墙爬藤植物环绕的房子里,年逾古稀的黄文雄在一个堆砌着书报的角落里,对着电脑码字。当天,他把手机关掉,只回复了几位发邮件祝贺的记者,表示失礼:“因为印刷厂在等一篇篇幅较长的论文,带病守候,不便受访。”

穿着简单、满头银发的黄文雄,总是从眼镜上方看着你,一脸孩子般的欢笑。你很难将眼前这位老人和“刺客”两个字联系在一起:1970年4月24日,美国当地时间中午12时10分,在美访问的蒋经国抵达纽约广场大酒店。当他在护卫人员簇拥下走近酒店正门时,一名穿着风衣的男子突然从侧边大理石柱后闪出,拔出手枪,紧挨刺客的美国警察闪电般托起其手腕,子弹偏高射入墙壁,刺客未及开第二枪,就与同伙一起被制服。风衣男子便是黄文雄。

“Let me stand like a Taiwanese!”被一群警察压在身下的黄文雄,不断从那些彪形大汉的身体里钻出头部或上半身,朝蒋经国大声呼喊。他的妹夫郑自才企图上前营救,也迅速被制服了。

其时,黄文雄是在美国康奈尔大学读博的台湾留学生。在获保释期间,他逃离美国,开始了长达二十五年的流亡生涯。1996年,他回到台湾,成为“海外黑名单”中解禁的最后一人。

那件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被母校政治大学从《校友录》除名。直至此次,获颁“政大杰出校友”,黄文雄归来。

三个月后,我联系上了他。已经七十五岁的他,身体一直不好,在与记者沟通和电话采访的那段时间里,他再次感染TIA(短暂性脑缺血发作,俗称“小中风”,是脑中风前兆),不得不中断采访。医生禁止他上网、外联,但是事后他还是背着医生偷偷回邮件,对于短期内不能继续接受采访表示“非常非常抱歉”。

他给我的材料和邮件里,很较真地纠正一些原本听起来更“传奇”的刺杀细节,比如他们也没有朝天上扔传单、制造混乱;企图上前救他的郑自才身上也没有带枪或者刀——这是没看法庭文件的美国媒体的编造。

“你为什么没有去政治大学领奖?”我问他。“自己所剩时日不多,只希望能将分分秒秒都用在有意义的事情上。”他答。

2012年8月底,在最后一封邮件里,他又纠正了一个媒体对他的惯用评价:“郑先生,很重要的一点需要澄清:虽然和进步学界颇有来往,我的首要身份一直是社会运动者,不是学者,更无著名之可能。”

从日据时代到两蒋统治

1937年,黄文雄出生于台湾新竹。此时,台湾尚处日据时代,他的父亲黄耀辉毕业于台湾工商学校,是当地一名技术官僚,也是小有名气的工程师。

爷爷是个坚定的民族主义者,极为痛恨日本当局,他一度不允许黄耀辉进入当局推行的“国民教育”体系。在黄耀辉考上台湾工商学校后,他一如既往地反对。但当身着日本文官服饰、挂着佩剑的日本籍校长,亲自下乡出现在他面前,极为谦和地表达了尊重后,这位生于清朝的长者做出了让步。

在黄耀辉毕业后,年仅二十一岁的他被日据新竹州政府延揽,成为建设局文官,允许穿上文官服并携带佩剑——这在当时是极为罕见的待遇,在政府大楼里上班的台籍文官屈指可数。

黄文雄的母亲则是名门之后,她是新竹两大望族之一“内公馆”林占梅后代林家平的大女儿。此时林家虽然大不如前,但是依然住在新竹西大路上最大的西式洋楼里。

在黄文雄略微懂事的年纪,盟军开始轰炸台湾。他开始隐约觉得台湾人和日本人的关系有些复杂。他的长辈们夹在日本人与国民党之间,艰难地在日语、汉语、闽南语间转换。

某日,一位年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日本“少年神风特攻队”的少年来到他所在的村庄。这位少年已经没有往日颈系白毛巾、挥舞着军刀、唱着高昂军歌的风采。他第二天将上战场,驾着木制飞机飞向盟军,然后在火光中燃烧自己的生命。而他此行便是希望在这个村子里买一只鸭子,带上飞机,一同战死。

但村子里的人都讨厌日本人,没人愿意卖给他。最后,黄文雄的母亲,那位精通日语的大家闺秀替日本少年四处说情,才帮他买到一只。“至今,我还记得他手捧小鸭子含泪离去的身影。”黄文雄说。

日据时期,黄父像是个“近乎宗教狂热的现代化推行者”,受到严谨的日本同行的深刻影响,家里堆满了井然有序的设计图和测量资料。他印象中,父亲经常出差,永远被晒得黑黑的,计算尺和笔记本永远随身带着,吃饭时要是想到什么也会拿出来比量。

1945年,台湾光复。黄父十分兴奋,认为自己这个优秀的技术官员可以参与台湾“回归祖国”后的现代化进程中了。但很快,失望开始蔓延。他发觉自己的奋斗是那么孤立无援,总是被吞噬进宏大空洞的计划中。建设局里不断有大陆来的官员进驻,一位国民党籍官员为了装修会客室,将工程档案搬到走廊上,让材料任由风吹雨打。

两年后,黄文雄目睹了自己家门口发生的“二二八”事件。在台北,军警开枪打死了请愿的商贩。台北市的学生开始罢课,上街游行,但很快就遭到了镇压。类似的群体性事件蔓延到整个台湾。在新竹,民众们也包围了警察局和县政府,并从屋内搬出各种东西在庭院里焚烧,“飞散的钞票都有人捡起来丢回火堆中,没有人会私吞”。

人们的怒火压抑了很久,但没有明确的反对对象。包围警察局的人们在开会时,列举的案例却是这些警察如何在日本人指挥下欺负他们。有些人则将矛头对准外省人,因为开枪的国军大部分不会说闽南语,但也有本省家庭收留和保护着外省家庭。

不久后,从基隆港登陆的国军迅速南下扫荡,黄文雄开始在被窝里听到窗外密集的枪声,台北植物园附近的马场町,取代了南京的雨花台、北京的菜市口。至此,人们开始有了共同的敌人——国民党及其军队。

此后黄父辞职下海,成为一家民营企业的总工程师。1949年,国民党政府退守台北。刚到台湾不久的“中央政权”虽然继续高压维稳,但在推广基础设施建设方面也颇为用心。20世纪50年代,修筑中部横贯公路时,蒋经国亲自参与,人们甚至可以看到他在工地上与筑路“荣民”同甘共苦。他和工人一样嘴对水直接饮用的镜头,是青少年时期的黄文雄对蒋经国的第一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