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进化论是进化论,生活是生活

为了支持达尔文的进化理论,赫胥黎(Thomas Huxley)于1863年出版了《人类在自然界中的位置》,从解剖结构上论证了人类与黑猩猩等灵长类动物存在密切关系,一棒子把人类打进了动物王国,从此可以从动物学视角解读人类行为。这一结论在当时的英国引起了强烈轰动,一位虔诚的女教徒曾不知所措地说:“我的上帝,让我们祈祷这不是真的。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希望没有更多的人知道这件事。”

与此类似,100多年后,英国著名进化论学者道金斯(RichardDawkins)出版了《自私的基因》,书中大量使用隐喻和拟人的写作手法,并暗示利他行为的本质只是一种伪装,本质动机是基因驱使的自私行为。这种道德暗示让很多人感觉不安,有些生物学者也表示不能接受,很多人感觉这本书让他们受到了精神创伤,道德世界似乎因此而轰然崩塌。道金斯本人对此感到非常无奈,该书的核心是讲述基因行为,而非描述人的心理和情感状态。如果把书名改为《无私的个体》,可能造成的误解要少很多,但那又很难表达理论的精髓。

其实,进化论从诞生以来,就一直蒙受各种误解,不断遭到指责。很多人相信进化论对道德和伦理观念具有强烈的冲击作用,人类文明将因进化论而沦丧。可事实却是,自《物种起源》出版以来,西方并没有出现明显的道德滑坡,倒是很多存在道德瑕疵的人根本不懂进化论。尽管进化论从来都不是心灵鸡汤,但也绝不是道德毒药。

对进化论的误解,一方面是因为没有掌握理论的本质,那需要长时间的思考和学习,是漫长的知识积累过程,很难在短期内解决,所以误解不可避免。特别是进化论介于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之间,内容博杂而深奥,存在大量思辨空间,看似非常容易理解,几乎每个人都懂得其中的原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就连进化论的另一位先驱华莱士(Alfred Wallace)和达尔文之间也存在巨大的理解偏差,两人关于性选择的观点几乎到了水火不相容的地步,达尔文为此只好仰天长叹:“误解的力量太顽固、太强大了。”因乳糖基因操纵子模型而获得诺贝尔奖的生物学家莫诺(JacquesMonod)对此深有体会,他评论说:“进化论的麻烦在于,每个人都自以为理解它。”哈佛大学的进化论大师迈尔(Ernst Mayr)也曾感叹说:“自1860年以来,没有哪两个作者对达尔文主义的理解完全相同。”由此可知,对进化论的误解不但存在,而且将长期而广泛地存在,特别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的疑问无法与作者直接交流,而他们往往选择相信自己的判断,这是人类自大心理造成的错觉,这种错觉会不同程度地加深误解。如果他们不去思考,他们的错觉会少很多。

在进化论科普写作过程中,不可避免地要涉及一些常用的修辞手法,比如隐喻和拟人等。书中提到的“嫌弃理论”,就是典型、省事的隐喻性表达方式。我无意证明男人真的嫌弃年老的女人,那主要指的是一种概率和趋势,而不适用于具体的某对夫妻。事实上,在现代社会,进入更年期的夫妇仍然可以保持较高频率的性活动,不过与年轻人相比,较为年长的夫妇的性交次数无疑是下降了。要想把这个事情说清楚,可能需要一大段枯燥的文字,但用“嫌弃”这个词却能起到非常简洁的表达效果,读者可以借此迅速理解作者想要表达的意思。阅读进化论文章,必须适应此类似是而非但有助于理解的词汇。作者并不抱有任何性别歧视的观点,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

所以,阅读进化论科普作品,首先就要容忍并理解隐喻的手法,特别是女性读者,不要轻易被诸如嫌弃、风骚之类的措辞所激怒。比如“女性为了拴住男性”这样的句子,本意并不是说具体某个女人真的有意识地在做这种事情。这种表达就像是说“植物为了得到更多的阳光”一样,植物本身并没有清晰的意图,可是这种形象的说法很容易理解,而且表达的结果是正确的,因为植物确实需要更多的阳光,就像女人确实想要得到优秀的男人一样。

另一个理解要点是正确把握时间尺度,比如随便一句话,“有了工具的人能吃到更多的肉食,身体也更加强壮”,看起来轻描淡写,其实是极其缓慢的进化过程。几乎所有生物性状的出现和稳定都是长期进化的结果,可能需要几万年甚至几十万年的变异和扩散,但我并不想用一大堆诸如侏罗纪、三叠纪这样的名词来形容黑暗的时间隧道,就算读者确切知道到底有多少万年,也并不能真正体会那些数字的真实含义,因为我们的生命只有短短数十年,我们只要知道时间非常久远就好了。同样的道理,当提到男人出于雄性竞争的需要而不断增加身高时,肯定都是相当漫长的过程,绝非一夜可以实现。

理解人类性状的多样性也同样重要。本书中提到的某些性状往往是主流性状,比如说女人喜欢身体更加强壮的男人。不可否认,有些御姐也确实喜爱文弱的奶油小生。生物多样性是进化论的重要视角,这个世界只有某种性状是不可想象的事情,而且也不可持续。如果所有男人都只喜欢一种女人,竞争将变得异常激烈。所以,会有女人喜欢矮个子男人,也会有男人喜欢皮肤不是太白的女人,他们称之为黑珍珠。此外,如同性恋、虐待狂等,都属于非主流的多样性范畴。

但在具体每个性状的多与少之间,我们只能泛泛带过,本书很少列举枯燥的统计数字。不过读者应该明白,很多生物性状都是概率性事件,比如说男人比女人更高,或者说女人比男人白,都是在大样本统计的基础上得出的结论。你的邻居出现了相反的情况,或者女朋友的身高超过了你,都不能否定这些结论。

另外必须指出,尽管本书努力尝试用文学性的语言表达科学的问题,可两者毕竟不是一个领域,所以存在大量叙述方式的隔阂。文学语言中可以出现“当我想你的时候,你不在身边;我最需要你时,你已走远”这样温暖的句子,生物学者就很难写得如此肉麻,如果改成“当我发情的时候,你不在身边;我想交配的时候,你已走远”,又明显缺乏小资情调。这些都需要得到读者的谅解,你们应该不断提醒自己,正在阅读的是科普作品,而非文学作品,这样就会对作者的行文水平有起码的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