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这是一本为青年读者学习公共说理而写的启蒙读物,它是由一篇“论文”(前言)和18篇各自独立的“随笔”组成的。就说理而言,“随笔”与“论文”是有区别的,我在第十讲的最后一小节中已经谈到,此不赘述。说理最常运用的文字写作形式是“随笔”(essay)而不是“论文”,而说理本身则是一种具有公共话语特征的思维和表达形式(第一讲)。在美国,从小学高年级到大学低年级,说理教育的一个主要途径就是学习写作随笔,更确切地说,学写一种以实用为目标的“格式化的随笔”(第九讲)。每个高中生报考大学时必写的自述(selfstatement)就是一种个人随笔(personal essay)。

我在美国大学里教说理写作已经20多年了,在我任教的大学里,一年级学生在两个学期里各有一门必修的写作课,第一学期修一门一般的写作课,学习基本的写作技能,如描写、叙述、比较与对比、原因与结果、即辩论等等。这些写作技能都包含着某些对说理的基本要求,如清晰、逻辑、条理分明、言词准确、有读者意识等等。第二个学期,学生必修另一门专门写作,叫“论证与说服”(argument and persuasion),这是一门集中学习公共说理多个组成部分与相互关联的教程。我在本书的前面部分介绍的便是这些主要部分(第二至八讲)。这些都只是组成部分,它们需要有机地构成一个说理文字的整体,以一种常规的章法结构表达出来,这种具有章法结构特征的文字形式有一个名称,叫essay,我们可以称之为格式化随笔(第九讲)和随笔(第十讲)。每个大学生在进校时,对这种特定的说理写作形式都已经有了差不多8年(从小学四年级算起)的学习经验。

在学习“论证与说服”的时候,学生们会接触到有关如何识别歪理和自己如何避免说歪理的内容,不仅涉及可能的逻辑谬误(第七讲),而且知道如何识别有悖于公共说理伦理的商业和政治宣传。识别和抵御宣传是学生们从初中时就已经接触到的公共说理内容。宣传是一种对公共说理有多种危害的话语(第十七讲),往往是一种巧言和欺骗(第十二讲),是一种利用普通人都有的心理和认知弱点的诡辩和诈术(第十三讲)。

说理与民主生活的关系对于美国学生们来说似乎是不言自明的,自然而然就应该如此。这是因为,用教育理论家古德拉德(John I. Goodlad)的话来说,他们是“在自己并不知晓的情况下,降生到美国民主共和制度中来的”。这对这些学生学习公共说理是有利的,也是不利的。有利的是,用不着向他们强调民主环境对公共说理多么必要(第十五、十六讲),因为那个环境已经在那里了;不利的是,由于现成的民主环境已经在那里,用不着他们自己去争取,他们对民主的认识有时会幼稚得令人吃惊。

例如,在他们看来,民主就是民主,至于那种只能由某一政党来领导的民主,是他们想都没有想到过的,所以,我教了这么多年的书,至今还没有碰到一个学生讨论过像“自由民主”与“某组织领导下的民主”孰优孰劣的论题。还比如,美国大学生对选举一向缺乏热忱,有一次大选时,有学生在课堂上表示对大选不感兴趣,说是没什么可选的,选来选去都一样。听了这话,坐在他身旁的一位学生马上说,只要是自由、公正的选举,没有什么可选的选举才是好选举。我问她为什么这样说,她答道,一场选举要是能就此决定国家的命运,那选举还不要弄得打内战?这位学生是从津巴布韦来的,她说,真希望自己的国家能有像美国这样的选举。因此,即使对于美国学生,学习说理与民主的关系也不是多余的(第十八讲)。

在学校生活和日常生活中,美国大学生从中学时代开始,就受到了相当程度的公民教育,在大学里又接受到更多的人文教育,对说理是一种公民教养(第十一讲)和说理是一种能够维护民主生活秩序的伦理价值(第十四讲),都有许多经验性的体会。学生们在修写作课的同时,还正在修其他必修的人文教育课程,在人文教育课程上,说理也是一个基本的要求和训练项目。人文教育课是以讨论班的形式来进行的,学习的内容包括,如何细读文本,如何就文本提出与事实、阐述和评价有关的三种不同问题,如何倾听别人,如何对别人的看法和理由提问,并言之有据地提出自己的看法等等。人文教育课程上的作文与写作课上的要求是一样的,当然,由于不是写作课,写作格式化的要求会相应宽松一些。

大学里的公共说理写作课是实用性的课程,学生们学习的公共说理不是一种理论,更不是一种学问和学术,而是一种实践的能力和公民的素质与行为习惯。今天的公共说理与古代的一些修辞术和论辩术是有关联的,这些修辞术和论辩术几乎都强调,修辞不只是为了在法庭或公民大会的言辞争辩中获胜,而且是作为从政者和优秀公民的普通教育;注重的不只是论辩或演说的技巧规则,而且是一种更普遍的文化教养和德性理念。

这样一种与人的文化和道德素质联系在一起的说理能力,它传承人类共同文明和自由、平等、理性的价值,不是单纯技能的传授。在人文教育课上,学生们阅读古希腊以来的经典著作,就是为了熟悉并且受教、获益于这样一种文化的传承。除了英语系的专门课程,我在教授公共说理写作课程的这些年间,也同时教授像古希腊和文艺复兴思想这样的人文教育课程,这使得我有机会结合这二者的特点,为学生提供一种比较人文的而不是纯技巧的说理写作知识。

人文的说理除了继承古典自由和理性的价值,还继承了古典的修辞传统,修辞学在古典人文学科中一直占据首要的地位,修辞学不仅是教人如何说理,而且还告诉他们说理对于公共生活的意义。实用的修辞学分为五部分:立意构思(inventio),也就是提出立场和主要的观点;布局(dispositio),把观点或要说的话用合适的结构组织起来;文采(elocution),用令人愉悦的文字来表达;记忆(memoria),记住要说的话,不要照章宣读;陈述(pronuntiatio),包括语音、语调、手势、面部表情。古典修辞实践形成了一种人际交往和社会化的人文教育理念:好的说理风气有助于优化政治制度、社会风尚和共同体的普遍道德文化。

我在这里介绍的古典修辞理论有亚里士多德关于说理逻辑、信誉、情绪(logos,ethos,pathos)三要素以及关于“省略三段论证法”(enthymeme,在亚里士多德自己的运用中,这是一种先说“结论”,然后直接加“理由”的看法陈述)的论述,还有希腊修辞学家赫尔玛格拉斯(Hermagoras)的“争议点理论”(stasis theory)。我还特别介绍了图尔敏(Stephen E. Toulmin)的论证模式,它虽然不是古典的,但也和“争议点理论”一样起源于法庭论辩,而法庭论辩正是古典意义的法治与说理方式。古希腊悲剧家埃斯库罗斯的《复仇女神》中,剧末那个由女神雅典娜主持的说理辩论,便是人类最早的法庭和陪审制度的雏形,在那里,连太阳神阿波罗也必须以平等的身份接受卑微如苍蝇一般的复仇女神们的诘问。法治与说理的内在联系使得它们必然结合在一起,必然在后来成为现代民主最重要的部分。今天我们需要有助于建立民主理性,有助于提升公民文化和公共道德素质的说理教育,我愿意将自己在这方面的一得之见奉献给这本书的读者们。